灰蒙的天際下,海浪翻滾不休。
遠方的陰雲層壓得極低,好似要吞並整片天地。
波濤起伏間,一艘噴吐著蒸汽的帆船孤零零地浮在水麵上。
船舷的兩側是海水曬乾之後留下的鹽斑,甲板上堆放的煤塊已經所剩無幾,連那些本該毫無怨言的屍鬼水手,此刻也顯得動作遲緩,沉默地操持著破舊的纜繩與桅杆。
站在船頭,盧米爾死死盯著無邊無際的海麵,雙拳緊攥,像一頭焦躁的困獸,被那刺眼的陽光熏得睜不開眼睛。
連日來的海上漂泊,讓他的皮膚被曬得黢黑,嘴唇乾裂,套在身上的船長服因汗水與海風的交替侵蝕而變得僵硬。
此刻的他正麵臨著一個殘酷的現實——
他迷路了。
大概一個月前,奉魔王陛下之命調查薩爾多港慘敗的真相,於是改變了原定的航向。他本以為這沒什麼,結果卻高估了自己的遠洋航行能力。
這片海與他熟悉的漩渦海截然不同。
那裡雖然暗流洶湧,可至少有陸地環繞,哪怕最凶險的水道,也有參照物。
但在這浩瀚無垠的浩瀚洋上,一切方位都變得虛幻,他原以為自己能憑借航海圖和太陽定位找到正確的方向,卻低估了洋流和季風的威力。
總之,他已經被困在這片杳無人煙的海域整整半個月,並且一點也沒有即將要離開的跡象。
盧米爾的神色凝重,目光落在了甲板上。
燃煤已經所剩無幾,補給也很快就會耗儘,而最近的港口還不知道有多遠。
雖然屍鬼不用吃飯,但他不可能在這海上永遠的漂流下去。更糟糕的是,海浪起伏不定,他沒法刻畫傳送陣,甚至沒法向魔王大人報告他此刻的狀況。
如果再找不到方向,他恐怕真的要死在這片陌生海域。
就在盧米爾絕望地思索著下一步對策時,瞭望塔上的屍鬼水手突然發出嘶啞的吼聲:“前方發現船隻,正在向我們接近……”
聽見屍鬼的聲音,他猛地抬頭,順著屍鬼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艘船影正破開海浪,迎著風浪全速朝他們衝來,船帆鼓起,伴隨著的還有淡淡的黑煙,疑似是蒸汽機的鍋爐飄出的。
他的心中先是一喜,就好似看見沙漠中的綠洲,但沒過半秒心臟便猛的一沉,從那人影攢動的甲板上感到了一絲不對勁。
不像是正兒八經的商船,倒像是追逐獵物的野獸……
難道是海盜?!
盧米爾的心臟狂跳,心中又驚又喜。
這時候,看著半天沒有回話的盧米爾,屍鬼副官嗓音沙啞的說道。
“魔王陛下下令,不許任何人追上我們……是否開炮將他們擊沉?”
“蠢貨,用腦子想想,這又不是雷鳴城附近,魔王的命令是讓我們不要被雷鳴城的商船給跟蹤了,又沒說讓我們當海盜!”
盧米爾心情煩躁的罵了一句,隨後目光炯炯的盯著那艘海盜船,十指抓著護欄,指尖扣的發白。
瘋狂的念頭忽然冒了出來——
他或許可以利用這一點!
副官沉默了片刻,沒有反駁,隻是靜靜的看著他,等待著他的下一步命令。
盧米爾深吸一口氣,掃了一眼遠方翻滾的天際。
雖然他對這片海域並不熟悉,但參考漩渦海上的航行經驗,那邊顯然是在醞釀一場風暴,他甚至隱隱聽見了低沉的悶雷回蕩在雲間,嗅到了暴雨的味道!
暴雨可以提供很好的遮掩,讓那群海盜看不清甲板上的情況!
他當機立斷,扯開嗓子吼道:“全速前進!目標——西南方向!”
屍鬼們立刻行動起來。
蒸汽機轟鳴,船舵調整方向,船隻拖著滾滾黑煙朝著風暴疾馳。
後方的海盜船並未停下,反而像是嗅到了獵物的血腥味,加速追趕。
盧米爾嘴角微微揚起,握緊了船舵,手心隱隱滲出興奮的汗水。
在即將接觸風暴的刹那,他猛地揮手,大聲吼道:“收帆!引擎調至一檔!把鍋爐的火給我降下來!”
伴隨著齒輪摩擦的嘎吱聲,蒸汽機的轟鳴聲逐漸平息,船帆迅速收起,粗長的黑煙散成了一縷。
整艘蒸汽船頓時像失去動力的廢鐵一般,在風暴邊緣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會被狂風吞沒……就好像發生了故障!
看著越來越近的海盜船,盧米爾的手心滲滿了汗水,挪到褲子上擦了一把。
他很清楚,這是一場賭博——
不過他相信他會贏!
對方既然是海盜,必定會貪婪地渴望拿下所有,而不是從漂浮的殘骸中打撈殘羹冷飯。
至於為什麼,因為他曾經在傑克手下做銷贓和走私買賣的時候,沒少和這幫狗東西打交道。
他太了解那些人的心理了。
甚至他自己就是一類人。
……
獵物在安靜的等待,而遠處獵手的喉嚨已經發出了興奮的低吼。
黑鯊號上,海風在桅杆間呼嘯,猶如吹奏的風笛吟唱著廝殺的凱歌。
鹹腥的海浪拍在船身上,撞碎成漫天的水霧,浸濕了甲板上破爛的麻布帆衣,卻衝不散那黴味、汗臭和舊木頭的腥味兒!
這裡的環境令人窒息。
甲板上,十幾名海盜三五成群,或是靠在桅杆邊抽著劣質煙草,或是蹲在一旁賭錢,還有些人無聊地磨著生鏽的砍刀。
他們的衣衫破舊,皮膚被烈日曬得黝黑,嘴唇乾裂,眼神裡帶著疲憊和焦慮。
和盧米爾一樣,他們的遭遇並不美麗,這幾天一直在海上漂泊,就像一群被逐出巢穴的野狗。
沒有酒,沒有女人,甚至連個像樣的劫掠目標都找不到。
人群中的怨氣就像船艙裡腐爛的魚肉味,陰沉、憋悶,隨時可能爆發。
站在船頭的蒂奇,手裡緊握著一隻銅望遠鏡,單眼眯起,透過鏡片死死盯著遠方。
那是一艘蒸汽船,看型號應該是來自漩渦海的東北岸。
桅杆上的帆布已經收起,蒸汽機的黑煙也不再冒出,整艘船仿佛是一具失去了生機的殘骸,被海浪無情地翻弄著。
甲板上的水手動作遲緩,像是已經認命,任由海風吹拂他們破爛的衣襟。
蒂奇猛地收起望遠鏡,嘴角挑起一抹殘忍的笑意,隨後化作了放聲的狂笑。
“哈……哈哈哈!!”
聽到頭兒的笑聲,甲板上的海盜們全都望向他,茫然的表情中帶著一絲嫌棄和晦氣。
“魔神在上,感謝您老人家的恩賜!媽的,這他媽的是什麼運氣?!”蒂奇狠狠吐出一口唾沫,臉上的狂喜就像一隻餓了一星期的野狗,忽然聞到了烤肉的肉香。
他曾經是奧斯帝國的小貴族,名下有土地、有商船、有一群圍著他轉的仆人,可這一切都因為殖民地的生意失敗而化為烏有。
為了翻盤,他像個輸紅眼的賭徒,賣掉了最後的家產,帶著一群追求金錢和女人的惡棍們流落到海上,從一名風度翩翩的帝國人變成了衣衫襤褸的海盜。
過去的榮耀、貴族的尊嚴早已隨風而去,如今他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掠奪——
為了生存,為了痛飲烈酒,為了讓那些濃妝豔抹的野雞在他的床上尖叫,然後幻想自己還在當初的那座城堡。
聖西斯的信仰早早被他拋在了後腦勺。
他詛咒那個沒長眼睛的家夥,從來不肯傾聽自己的願望,甚至一次又一次的將他的命運引向越來越深的深淵。
他直到今天仍然相信,自己不是為了金錢,而是為了傳播那該死的信仰才投身到開發海外殖民地的浪潮。
如果不是為了聖西斯,他絕不會失去一切,墮落到如今這份上!
最晦氣的還是幾天前。
他才剛剛祈禱完就倒了大黴,一群帝國艦隊出現在了海平麵上,嚇得他連補給都來不及補充就被迫離開了潦草搭建的海盜港,然後狼狽地逃進了這片陌生的海域,漫無目的的遊蕩。
水手們的士氣低落,怨聲載道。
他知道,再找不到獵物,他自己的腦袋就得掛在船桅上。
好在魔神陛下沒有拋棄他!
他才剛剛皈依了魔神,甚至才祈禱過一次,一個絕妙的機會就如同甘霖一般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那艘失去動力的蒸汽船就像頭擱淺在沙灘上的鯨魚,等著身為獵手的他們剖開肚皮,拿走裡麵的奇珍異寶與黃金!
蒂奇猛地轉身,興奮的一腳踏在了欄杆上,提高了音量大聲吼道。
“蠢貨們,都給我看過來!看看你們的老爹發現了什麼!”
甲板上的海盜們被他的聲音吸引,紛紛轉過頭來。
他們的眼神依舊帶著些麻木與困頓,但當蒂奇的手指指向那艘蒸汽船時,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幾分。
“告訴我——你們這群混賬,上次痛飲朗姆酒是什麼時候?!”
蒂奇惡狠狠地掃視著他們,嘴角掛著嘲弄的笑,“還是說你們已經習慣了舔鍋爐裡滾出來的臭水?”
有人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有人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那一雙雙頹廢的眼神漸漸寫上了一絲渴望,就好像肥肉與美酒就在他們眼前一樣。
“告訴我,你們是什麼玩意兒!”
蒂奇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剜進眾人耳朵,發出尖酸刻薄的絲絲聲響。
“你們是海盜,還是那滿嘴屁話該死的修士?!告訴我,你們是要玩那該死的椰子殼,還是又香又軟的姑娘!”
海盜們臉上的疲憊被一絲興奮取代,低聲咒罵和竊竊私語在人群中擴散。
有人攥緊了手中的刀柄,有人舔了舔牙縫,眼裡燃起了某種原始的渴望。
蒂奇瞧出了他們的情緒變化,臉上的笑容越發放肆,他猛地拔出自己的佩刀,刀刃反射著陽光,寒光閃爍。
“你們的夢想就在那艘船上!啊……哈哈,我已經聞到了!是金子的味道,還有成箱成桶的朗姆酒,和運往殖民地的羊毛!說不定船上還有漩渦海北岸的乘客!裡麵沒準就有幾個漂亮的貴族姑娘!”他獰笑著說道,聲音裡充滿了貪婪,“隻要我們拿下那艘船,每個人都能喝個痛快,吃個痛快!”
這句話徹底點燃了海盜們的鬥誌,讓那跌落到穀底的士氣回到了巔峰。
“老大!衝上去乾翻他們!”一個滿臉胡茬的壯漢揮舞著斧頭,大聲吼道。
“殺光他們!搶光一切!”有人已經狂熱地大叫。
蒂奇滿意地看著這群逐漸陷入亢奮的手下。
他們的眼裡已經看不見一絲一毫的頹廢,隻剩下赤果果的欲望!
很好!
他深吸了一口氣,舉起佩刀,吼聲就如吹響的號角。
“全速前進!彆開炮,我要整艘船!當拿下了他,老子要在上麵開宴會!”
他舔了舔嘴唇,眼中滿是嗜血的興奮,“殺光男人,搶光財物,把妞兒都留下——不接受投降!”
“嗷嗷嗷!!!”
海盜們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甲板上一片沸騰。
有人瘋狂揮舞著彎刀,有人興奮的放聲大笑,一群人像猴子一樣爬上桅杆放下船帆,還有一些人則跑去蒸汽機的旁邊,試圖從那老舊不堪的零件裡榨出更多的動力,好讓這艘破爛的海盜船跑得快一點。
在恐慌與絕望中壓抑了不知多久的他們,就像一隻隻饑餓的鬣狗。
他們對即將到來的狩獵已經饑渴難耐,恨不得立刻飛撲過去燒殺掠搶。
然而就在“獵手”們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獵物”們的嘴角卻露出了獰笑。
財寶?
食物?
女人?
這兒都沒有——
屍體倒是有不少。
……
狂風怒號,雨點如疾射的子彈砸在甲板上,撞出啪嗒嗒的聲響。
翻湧的怒濤就像血管繃緊的指節,重重砸在G大調的鋼琴鍵,發出忽然降調的琴音!
刮起的海浪拍打著船身,讓兩艘戰艦搖晃不止。風暴在天際翻騰,雷光在黑雲間炸裂,為即將展開廝殺的戰場灑下一瞬慘白的光芒。
盧米爾站在船側,看著越來越近的海盜船,臉上未見絲毫慌亂,反倒是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殘忍的冷笑。
計劃成功了。
他們刻意關掉蒸汽機,收起風帆,製造出一副動力儘失、搖搖欲墜的樣子,果然吸引到了這些貪婪的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