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安靜地飄落著雪。
白雪。
白雪覆籠著割裂已久如今卻已基本統一的大地。
凡間的百姓們似是在黑暗裡終於等來了黎明的曙光,他們看著小雪在田壟的土壤上細細抹著“鹽霜”。
瑞雪兆豐年,不論過去多麼嚴寒,春天總會到來。
他們哭著笑著,神色複雜,卻帶著歡喜,期待著這新的一年。
而在百姓或視為仙地妖魔之地的傀儡宗,卻也同樣歡喜。
不!
不是傀儡宗歡喜,而是三個人歡喜。
密室裡,往日裡最是狠辣殘忍的公離白此時臉上正帶著難以自禁的狂喜,他已經很久沒這麼開心了。
上次,還是他被骨煌子收為弟子的時候。
此時,公離白在密室中若是犯了多動症一般,反複踱步,不停地摩著手,喃喃著:“死了?”
“真死了?”
“真的死了?”
“怎麼可能?”
“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哈哈哈哈.”
“等等,不會是裝的吧?”
“宋老魔狡詐無比,更勝骨煌子,會不會是裝的?”
他已語無倫次,患得患失,而這是情緒激動到了極致才會有的表現。
試問你本已做好一輩子當他人的狗,再也無法翻身,可忽然有一天狗主人死了,那抓住韁繩的手鬆開了,你意不意外,開不開心?但是,這突然到來的自由卻又讓你感到了一絲恐懼,因為你對主人的恐懼早已刻入了骨子裡,縱然你看到主人死了,卻還是不敢相信。
密室另一側的角落裡端坐著一道高大黑影,那黑影身形魁梧,短發獰麵,此時似在思索,陡一抬眸,話語也不再有半點憨厚,措辭也不再是“俺”之類的,而是一種壓抑的殘忍。
“我們都看到他進了個恐怖的地方,章韓老魔也被他拖進去了,之後我聽到章韓說什麼同歸於儘,一起魂飛魄散之類的話。”
血崖子接過話題,道:“再然後,寒冰地獄鐲就粉碎了,內裡倀鬼,一應俱死。而我們三人的寒獄浮生鐲,也因此掙脫了出來,如今成了獨立的個體。”
銅胡子苦笑道:“我本以為我們已經夠狠了,但比起那些老家夥,卻還是差了不少。宋老魔,章韓老魔真是給我們好好地上了一課。”
三人雖並未參與大戰,對於大戰的過程也不如何了解,但最終卻是在雙方拚神魂的階段介入了的,而從隻言片語中已能夠知道不少東西。
公離白在一旁又開心又緊張地哼唧著,忽的問出一句:“苦海是什麼?”
血崖子掃了他一眼,沉默了下,道:“我聽過這個傳說。”
銅胡子也豎起了耳朵。
三人之中,血崖子是活的最久的。
而活的久的人,總能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東西。
血崖子繼續道:“人死之後,神魂往歸輪回,但這一身糅雜著因果的殘念卻留在世間。
可是,這世上終究還存在一些根本無法割舍的執念,那些執念死死地附在神魂上,絕不肯被忘記,好像要隨著神魂一起往赴下一世。”
說著,她自嘲地一笑道,“但怎麼可能呢?
天地自有天地的規矩,既是輪回,又豈容攜著前世執念?
所以,這世上就多了一個地方專門剝離執念。
無窮歲月,無窮生靈,無窮執念這地方,就是苦海。
一旦沉淪其中,你但凡觸碰到其中的一個執念,便會進入到旁人最深沉的情感中,去體悟一遍旁人的執念。
一次兩次,或許你還能堅守本心,記得自己是誰。
多了,你就記不清了,你會在執念輪回間徹底迷失。
而那一刻,也就是你沉淪苦海,化作那無窮海水中的一滴的時候。”
公離白欣喜道:“所以,宋老魔讓我們去煞地探路,之後又以絞狐為名,聲東擊西跑去了煞地,可結果卻還是中了計。
章韓老魔設計把宋老魔騙去了煞地,而宋老魔拉著章韓老魔跑入了苦海,兩人同歸於儘了?”
他歡喜地拍著手。
因為他已聽出這苦海的恐怖。
任何人掉到了那苦海中,肯定是活不了的。
血崖子老眼轉了轉,沉聲道:“此事如今隻有我們三人知曉,今後我們三人也注定是一起的盟友。現在,我們一起去看看。”
三人說行動便行動,很快來到了煞地核心。
然,核心暴動未止。
之前是十六名長老才堪堪進入,如今隻剩三人卻是頗難。
在進入了數裡距離後,公離白率先無法承受,要求退回原地。
血崖子,銅胡子也覺得如此硬探,怕不是什麼都還沒探到就得重傷,於是也退到了外麵。
三人對視一眼。
銅胡子深吸一口氣,憨聲道:“主人,俺們來幫您了!”
聲音如炮彈般轟入煞地核心,但卻如石沉大海,根本沒有回音。
血崖子道:“再等等吧,等暴動稍稍平息了,再入內一探。”
銅胡子看著眼前煞液狂舞的世界,甕聲道:“隻能這樣了。”
轉眼之間,便是三個月過去了。
地煞暴動似乎失去了某個源頭力量的支持,而緩緩平複下來。
煞地雖然升級,但煞液卻不再到處狩獵,而是沉寂了下來。它們仿似一個個固守自己疆土的凶獸,隻要你不踏入它的攻擊範圍,一般就不會被襲擊。
血崖子,銅胡子,公離白也終於踏入了這片土地。
一番搜尋,三人在某片血紅的大地上看到了一些早已破爛粉碎的血肉,那些血肉早被成渣,另一邊卻是又極多的碎皮在飛舞,隻是稍稍看一眼就能知曉那些碎皮的原主生前的強大。
血崖子眼尖,忽的低首,在一片荒蕪裡抓起個儲物袋。
儲物袋已然無主。
她往裡一看,露出狂喜之色。
銅胡子也不甘示弱,也在地上快速搜尋起來,不一會兒功夫居然找到了好幾個。
他一個個翻過,時而皺眉時而歎息,但在最後一個時,卻是也露出喜色。
血崖子緊握著儲物袋,忽的歎息道:“宋老魔看來是真的死了。”
銅胡子冷笑道:“可他從傀儡宗取走的傳承,甚至是他自己留的一些傳承卻在我這邊的儲物袋裡。”
笑罷,他看了一眼對麵的侏儒老嫗,冷聲道:“血婆子,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還藏什麼藏?你那袋子裡的東西是章韓老魔的吧?”
血崖子麵色微變,想了想,道:“你說得對,如今我們確實是一條船上的人,我這袋子裡裝著的確實是紫府境的傳承,看來是章韓老魔的。
那章韓老魔說起來也算是我傀儡宗老祖,如今雖死,一身傳承卻也算是落葉歸根了。”
公離白雖然也貪,可卻還沒敢去和血崖子與銅胡子搶,此時聞言,隻是狂喜道:“他們真的同歸於儘了?!”
血崖子掃視四周,沉聲道:“應該是。”
話音才落,不遠處的空氣陡然一陣波動,彷如漣漪擴散,緊接著從中掠出一名鶴氅古簪、麵色端正、卻隱藏詭異的修士。
那修士一走出,才舒了口氣,卻陡然看到對麵三人,瞬間屈指禦劍。
而其身後卻依然有人在走出,邊走還邊喃喃著一些話。
“秘境禁製竟然開了。”
“我還以為死在秘境裡呢。”
“終於出來了。”
很快,那鶴氅古簪的修士身側就圍攏了一大群人,這群人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這大群才從秘境走出的人,和對麵血崖子三人麵麵相覷,神色既警惕又古怪。
雙方都沒想到能在此時此刻碰頭。
血婆婆道:“赤霞真人?”
鶴氅古簪修士也道了句:“血崖子?銅胡子?”
緊接著,人群裡一名雖披頭散發卻猶然能見幾分英俊的男子忽的喊道:“胡子叔!!”
銅胡子瞪眼看去,不禁愣了下,隻因那男子赫然是當初被第一批拐走的皮師——呂弘。
這呂弘是當年和顧汝風爭奪石座翁衣缽的人之一,也是當年皮影峰最年輕的長老,可謂是意氣風發。
隻是沒人知道這呂弘乃是他一名故人的後輩,否則.縱然天賦卓絕,又怎麼可能如此年輕、境界不到絳宮便成為長老?
另一邊,又是個嬌麗嫵媚的小娘子跳腳,揮手,喊著:“婆婆!”
血婆婆眯眼看去,失笑道:“素素啊,老婆子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容易死。”
雙方笑著,似在攀著交情,但似乎總有一道隔閡沒有打破。
但汪素素卻率先跑了過去,拉住了血婆婆的手,親切道:“婆婆,當年在傀儡宗,您對我照顧最多,這些天我可想您了。”
血崖子笑笑。
是。
當時,她是骨煌子的傀儡,汪素素是骨煌子弟子的道侶,兩人確有碰麵。
而一個已經年長的老婆子對於一個特彆會討人歡心的小姑娘,總是會有好感,更何況這小姑娘還總是讓她想起過去的自己。
也是如此戰戰兢兢,也是如此不擇手段。
她順勢抓住了汪素素的手,輕輕拍著她手背,道:“好孩子,你的命可真大。”
她眼中竟然透出了罕見的慈祥,似是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一些死裡逃生的事。
如此一來,雙方之間便完成了“破冰”。
鬼赤霞掃了一眼那血玉般的三國玄心,那自他記憶以來就從未離開過那地兒的章韓已經不在了。
他輕歎一聲,抱了抱拳,道:“禁製既破,章老祖怕是已經西去了,但看這情形,宋宗主應該也是走了。
這兩人互相伴著,一路有說有笑,也不至於孤單。”
銅胡子心情頗好,哈哈笑道:“甚是,甚是。”
旋即,雙方開始信息共享。
一番交流,互相印證後,便是再無疑惑。
宋延和章韓確實已經同歸於儘了。
言罷,空氣又陷入了安靜。
鬼赤霞忽的笑道:“今天似乎是個好日子。”
血崖子道:“哦?”
鬼赤霞道:“傀儡宗從來乃有五峰,今日豈不是皮影峰重回宗門的好日子?”
眾人掃了掃呂弘,汪素素,還有一些殘存的皮師,一起笑了起來。
笑聲裡藏了幾分鬼胎沒人知道,但所有人都知道傀儡宗即將翻過一頁新的篇章,也需要進入到一個安穩發展的時代。
玄心的存在,紫府的傳承,都會使得宗門再進一步,在許多年後正式踏入“紫府老祖坐鎮宗門”的時代。
可是,他們的心頭卻還有一根刺,那就是:山海大妖。
山海大妖一直在尋宋延。
宋延死了,他們還會不會來?
來了,他們又該以怎樣的一種卑微去跪下,才能繼續存活?
“宋章二魔頭同歸於儘”的消息,本是隱秘中的隱秘,可考慮到山海大妖的存在,血崖子等人很快便把這消息傳了出去,傳的人儘皆知。
為了“避嫌”,血崖子等人不僅傳這些消息,還開始瘋狂辱罵宋魔頭,說那魔頭卑鄙無恥,作惡多端,為惡程度甚至連她們都看不下去。傀儡宗的魔名也完全是宋魔頭一人給帶出來的。宋魔頭生前以手段控製了她們,她們恨不得生吞活剝了那魔頭。
同時,她們又派遣使者帶著海量禮物,前往山海妖國中的多尾狐族,以奴仆的姿態去彙報情況,然後主動懇請上國垂憐,能派遣上使常駐晉國,發號施令,領導群氓,以免再出現宋延這種十惡不赦、冒犯上國的魔頭。
在第一個使者走了沒幾天。
第二個使者又立刻出發了。
而這個使者所帶去的禮物則更為豐厚,那就是玄心。
祈請山海老祖蒞臨晉國,坐鎮玄心,令晉國這等小國得以加入偉大的山海妖國,成為妖國中的一員。
打不過,就加入,隻要能夠成為山海妖國的一員,那就能避免覆滅之災。
血崖子等人求生欲望極其強烈,“玄心”這東西是寶貝,是晉升紫府的唯一位置,可他們怎麼可能守得住呢?既然守不住,那就用以作為禮物贈給山海大妖們吧。
宋延死亡的消息也很快傳到了南方。
其實,蘇瑤早有所感。
因為當她在數月前的某一日來到與“無身幻鴉”接頭的地方,想要日常向那位宋魔頭彙報一下“古傳送陣維修進度依然停滯不前”時,卻發現無身幻鴉恍如沒了魂一般,落在地上,凍在雪裡。
那時候她就心感不妙,而如今的消息證實了她的想法。
蘇瑤想起和宋延相處的一些時光,隻覺百感交集,但她已經承受過太多悲歡離合,多宋延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少。
玉妝小娘子頗為悲傷,在一處荒山之上,風景頗好之處立下衣冠塚。
魚玄薇既感慨,也恐懼。
在她心裡,宋老魔完全是深不可測的存在,可就是那樣的存在竟然也有一天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