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安靜地垂落在這早已遠離了晉國的他鄉,宋延哭笑不得地看著斷成兩截的“長春堂”牌匾。
你要說生氣吧?
還真沒有。
在風雲裡弄過潮,在生死間走過道,在神仙宗門當過宗主;看過凡間皇朝皇子跪腳前用臉擦靴子,看過一整個宗門的人都奉你如捧祖宗;能一個眼神就決定任何人生死,能舉手抬足就將這看似強大的楚皇城如積木玩具般推倒.
哪兒來的氣?
真是一點兒都生不起來。
玩具易毀而難建,凡間皇城可是個好地方。
此時,困擾凡人的苦惱,對他來說竟甚至有了幾分新鮮感。
喜怒哀樂,富貴貧賤,市井紅塵,悲歡離合,皆有妙趣。
‘難怪老怪物裡有不少喜歡假扮凡人,遁入紅塵,著實有趣,這種事.真是讓人放鬆啊。’
宋延看著被江湖中人耍橫斬斷的牌匾,不僅不生氣,還感到了一種輕鬆甚至是愉悅。
你若每天在和一群又陰又黑全身上下長了八百個心眼的宇宙怪獸較量,忽然有一日看到幼兒園小朋友因為一個很幼稚的理由來打你,你隻會感到輕鬆
此時,宋延暗暗感慨,“老爺權貴們想著當神仙,神仙卻也想著再當回老爺權貴。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當了神仙,卻隻有更大的身不由己啊.”
他微微彎腰,撿起那兩塊斷了的牌匾,撣去其上覆雪,又抹了抹,然後罵罵咧咧了幾句:“這病,一看就是妖獸弄得,啷個治得好嘛,啷個治得好嘛!”
旋即,他又抱起招牌,哼哼唧唧道:“哎我這招牌,我這招牌啊。”
哼唧完,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打了個哆嗦,喃喃道:“不會還要來報複吧?這些江湖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完全不講道理嘛,我.我還是避避為妙。”
片刻後。
天香樓。
“能便宜點兒不。”
“三兩。”
“二兩八錢行不行?都這麼晚了”
“三兩。”
“哎你說,現在都過了三更天了,我又不是天一黑就來的,奶奶你就不能便宜點嗎?”
老鴇翻了個白眼,瞅了他一眼,道:“怕不是來避難的吧?李大夫和我們樓就隔了點兒路,那吵鬨聲響的,嘖嘖嘖,真當奶奶我是個聾子啊?沒多收你,就已經看在是鄰居的份兒上了。”
“哎,我可是大夫。”
“拉倒吧你,你能治好誰啊?”
“好吧,三兩就三兩。”
宋延仔細地排出銀子,然後被帶入個房。
很快屋門推開,小娘子一襲紅紗,赤足踩著暖暖的地龍,邁著貓步走了進來,然後一個轉身,臀兒一翹。
啪一聲,門扉關了起來。
她小手彆後,蔥白手指一挑,迅速上栓,然後看向宋延,嘻嘻笑道:“本姑娘不食言。”
說著,她如貓兒般往前一竄,湊到了宋延麵前,在他耳旁妖嬈地哈氣道:“哪怕本姑娘現在瞌睡連天,說了用心陪你,就一定用心陪你,說到做到!
快摸摸看舒不舒服,這可是為你新換的紗衣,白天沒穿過。”
一夜過去,宋延舒舒服服地躺在塌上,懷中依偎著軟玉溫香,腦子裡卻還在思索:昨晚那事兒並不常見,這楚皇城很可能要發生點事兒。
畢竟狐狼二族也不是吃素的。
當年他躲在南吳劍門,紅奶奶和古將軍也是不停地搞事,從以魂金石為誘餌,到假扮他身份在外作惡,再到放出妖獸二桃殺三士,他是真的壓力山大啊。
之後也是僥幸,才利用天時地利和對方的疏忽秒殺了兩妖。
如今發生了這種事,這在楚國的狐狼如果不做點什麼實在說不過去,甚至這次事件本身都有它們的影子。
那,不知道那唐凡要如何做呢?
說起來,他對唐凡還挺好奇的。
他是知道自己有著彆人難比的天賦和智慧,但唐凡呢?
這真就是天之驕子了麼?還是有什麼寶貝?
正想著,他懷中女人嚶嚀一聲醒來,撒嬌般地輕打了他一下,又道:“死相,沒看出來弄得這麼凶,骨頭都快散了。哈欠,時間到啦,我得離開了。”
說著,霜雲便翻身起來,搭上繡花鞋,更換衣裳,往外走去。
宋延也是精神十足地起身。
片刻後,待宋延回到長春堂,卻看到坐堂的老實夥計正呆呆地望著牌匾,口中喃喃著:“這這.”
宋延跺腳道:“小潘,發什麼呆?快去請個製匾師傅,給重弄塊匾!!”
被稱呼為小潘的老實夥計名為潘裕,他急忙點頭,然後跑開了。
忙活了大半天,又付了不少錢後,“長春堂”的新牌匾總算重新掛了上去。
可生意又慘淡了幾分。
潘裕在知道事情原委後,竟不懷疑“那些江湖中人中了妖獸毒”,而是懷疑“自家大夫實在是無能,沒能及時搶救”,雖然嘴裡不說,但眼神卻是一看一個狐疑,恨不得就把“李大夫,你到底行不行啊”這幾個字掛在臉上了。
宋延拍了拍他肩膀,語重心長地道:“不說彆的,總之,這楚國皇城裡,我的醫術絕不是最差的。”
這一點,他真沒說謊。
在進入這個行業之前,他是有了解過的。
如今他這個“庸醫”水平,在楚皇城甚至還能排到中等層次。
他的藥,既沒吃死過人,也沒拖延或是加重過病症,更沒讓人傾家蕩產。
潘裕聽掌櫃的這麼說,還能說什麼?隻是一個勁的歎氣。
直到宋延對他說出句“不論醫館生意怎麼樣,你的錢不會少拿”,潘裕才千恩萬謝,可待到離開了,卻還是歎氣不已。
他要養家糊口,可是想要一個穩定工作的。
如今瞅這樣兒,他真的不知道長春堂還能開多久。
宋延眼見著天色已深,便準備關門。
而就在這時,遠處忽的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潘裕慘白地從巷口跑來,在看到猶然未關的長春堂時,一個踉蹌撲倒在地,然後手腳並用,連爬帶撲地越過了醫館門檻。
宋延匆匆將他扶起。
潘裕恐懼到話都不利索了,隻是一個勁地看著門,道:“關關.”
宋延趕緊把門關了。
好一陣後,潘裕才稍稍喘過氣來,道:“妖,妖怪,好可怕。”
宋延問:“什麼妖?”
潘裕顫聲道:“狐狸頭,在吃人,看到我就把臉抬了起來,滿嘴血淋淋的。”
宋延一哆嗦。
兩人皆沉默了下來。
宋延眯眼看向遠處。
既然連自家這老實夥計都能遇到狐妖,那說明昨晚那事兒真的產生了影響,至少這邊的妖魔動了。
而當地宗門千鶴宗雖然沒有南吳劍門那種“高道德水準”,但作為定都楚皇城的宗門,自然在一定程度上具備著“護國宗門”的職務。
狐妖亂,他們是應該出動的。
‘怕不是昨兒晚上,有哪個老修士傷筋動骨了。狐狼這是在投石問路,想看看‘尚能飯否’吧?’
“小潘,今天晚上彆回去了。”
“我老娘和婆娘,娃兒都在家呢,我怎麼能不回去。”
“我送你吧。”宋延歎了口氣,這種時候,小潘自己出去,很可能會被狐妖吃掉,明天就來不了了。
“那那哪兒行?”
“婆婆媽媽,走了。我們走另一條路試試。”
“李大夫,你不怕嗎?”
“怕。”
“哦哦.我也怕.”
很快,宋延架起夥計,挑著燈籠,顫顫巍巍地走出了門。
他甚至無需刻意躲避或放出神識,而隻靠著感知就能避開街道上的危險。
一入紫府境,那是無論在神魂上還是身體上,都已徹底超脫了凡人的存在,這點兒小危險,又豈會有事?
他把潘裕送到門口,潘裕千恩萬謝,心裡隻有一個念頭:跟定這掌櫃了,哪怕少點兒錢,也要讓長春堂開下去!
宋延轉身離去。
手中挑著一杆血紅燈籠。
燈籠在深冬晚風裡晃呀,遙呀。
許是隔了一道牆壁的巷道裡,就有妖魔肆虐,就有江湖廝殺。
但他走的路,卻太太平平,毫無波瀾。
一路走下來,宋延感到了極多的小妖崽子,也驗證了自己之前的想法:狐狼出手了。
數日後,深夜。
宋延製完了豬皮凍,正躺在屋裡睡覺,忽的聽到外麵的天空傳來邪惡的笑聲,緊接著有個男子聲音覆籠周邊。
“今日我唐凡便是要逆天而行,你們千鶴宗算什麼東西!”
再接著,便是一陣轟隆隆的打鬥聲。
宋延跑到院兒裡,饒有興趣地看著遠處。
狐狼的手段,還真就是三板斧啊。
這是開始用幻術假扮唐凡了?
他看了會兒,又回了屋子,取出望氣珠,遠遠一照。
卻見紅雲色澤越發濃鬱。
但這種濃鬱卻是因為疊加造成。
這說明,整個楚皇城的絳宮修士都在往一邊兒湊。
這湊的方向自然就是千鶴宗。
那唐凡自然也是。
‘怕不是打著和我一樣的想法,想用千鶴宗做緩衝,來抵擋狐狼呢。’
宋延見魚兒往網裡湊,心情也是頗好,不過他也不趕時間,所以什麼也沒做,而是在轟轟隆隆的廝殺聲裡睡了個好覺。
次日
天香樓竟然嚇得沒開門做生意。
宋延這長春堂的生意自然也極差,小潘來館中待了一會兒,又在天還亮著的時候便被宋延趕了回去。
如此情況,一連數日。
某一天,傍晚時分,宋延取了銀兩去肉鋪買豬皮,才走沒幾步,又在一個巷口看到了熟悉身影。
頎長的嬌軀裹著寶藍襖子站在散發著腐味的巷口。
她手裡還拎著一籃粗糧饅頭。
而巷子裡似乎還有什麼人。
宋延走近,往裡瞅了一眼,見是五個小乞丐,黑乎乎的,男孩女孩都一樣,完全辨不出來。
拎著粗糧饅頭贈乞丐的,正是霜雲小娘子。
見到有人靠近,小乞丐們嚇了一跳,為首一個稍有些塊頭的還直接從腰間拔出了把沒有刀柄的刀。
說是刀,其實也就是個磨出了鋒的鐵片兒。
那小乞丐死死抓著,冰冷地看向他,直到霜雲喊出一聲“李大夫”時,小乞丐才放下手。
宋延搓著手道:“這種天還出來?”
霜雲道:“他們平日裡都在外麵等些客人的剩飯,可這幾日樓裡卻沒開門。天寒地凍,本就難熬,我怕他們餓死。”
沉默了一兩息,霜雲忽道:“他們幫我打過一個惡客,給我報過仇。
那惡客是個酒鬼,也是個贅婿,在家裡受了女人氣,便醉了酒來樓裡欺負人。
我便宜,低賤,他花了十兩銀子,然後.我哪怕被虐待的身子青了腫了,奶奶也不管。
那惡客發泄完就離開了,可他們.卻幫我在半路狠狠打了那酒鬼一頓,讓那酒鬼沒能及時趕回家,之後又被家中娘子發現了,下場自然可想而知。”
霜雲微微一笑,看向小乞丐們的神色格外溫柔,然後摸著最前麵一個孩子的腦袋,道:“他們就像我的弟弟妹妹一樣。”
為首個頭稍高的小乞丐皺了皺眉,道:“霜姨,和他說這些乾什麼?”
霜雲道:“李大夫是個好人。”
後麵一個臟兮兮的小矮個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用天真的語氣道:“略略略,庸醫也是好人嘛?”
宋延臉直接黑了,一把衝過去,揪起那個小矮個。
為首小乞丐頓時麵色大變,眼中閃過厲色,五指緊握住那鐵片般的刀,正要衝過去,卻被霜雲一把拉住。
果然,不遠處,宋延揪出那小矮個後,隻是揣在胳膊上,揉著他的頭發,惡狠狠道:“是不是好人,是不是好人?”
任何人都已看出他沒有惡意,更沒有生氣,甚至連對方身上的肮臟都不管,而是以一種逗孩子的方式地與那娃兒玩鬨。
小矮個卻驚呼道:“大哥,霜姨,救我!”
這一驚呼,聲音漏了餡,竟是一改之前的聲調,變得奶聲奶氣,很顯然是個女娃。
宋延冷哼一聲,揣著那小乞丐往遠走,邊走邊道:“今日你叫破喉嚨,也沒人能來救你。”
為首小乞丐急忙跟過去,急促道:“喂!姓李的!你要乾什麼?”
宋延道:“帶他去吃餛飩,再換身暖和點的衣服,你來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