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雲渺與雷徹下了船,宋延站在水晶光罩構成的窗前,默然觀察著遠處。
其所在之處乃是這集市邊緣,而整個集市.也已完全超過了他所理解的“集市”。
致密的閃爍著金色雜石的黑色物質構成了一條條破碎的槎筏,槎筏極大極大,每一條都近乎凡間一城之地,所幸來此修士神識範圍都極廣,否則入目的便不是鬨市,而是一片空空蕩蕩少有人行的“鬼街”。
鬨市半空漂浮著“紅色燈籠”,那些燈籠恍如一個個小太陽,散發著柔和的光,使得此間明明是虛空,卻光亮十足,有如人間晌午。
而槎筏與槎筏之間的空隙裡則生長著吞噬光線的細密苔蘚,從而使得地麵漆黑無比。
宋延辨不出苔蘚為何能生在虛空,但他能辨出那“金色雜石”竟是高純度的玄黃物質,但.相比於那破碎的黑色物質,高純度的玄黃物質也顯得隻是三流貨色。
想起寧雲渺所說的話,宋延自喃道:‘星筏星筏,莫不是這裡的每一個槎筏都是以一片天地煉製而成的?’
他再看,卻見這些星筏以一種拚湊,臨時靠接的方式鋪築一起,這讓他聯想到凡人世界江河湖泊那許許多多做些普通買賣的小筏子。
來時熙熙攘攘,聚集一處成鬨市,去時紛紛鳥散,空留江海餘波濤。
如此簡單的交易模式,卻以更宏偉的背景、更令人震撼的模樣出現在宋延眼前,這也讓他明白了此時即將去的“萬劍星域”、“瀚海域天奇劍宮”是一個多麼遠超他想象的世界。
此時,他的心情竟然有了幾分“凡人初登仙門”的緊張感。
但轉機,一股強烈的警惕就升騰了起來。
既是這麼恐怖的世界,那他在那位名叫寧道真的神秘老者麵前,應該是和螻蟻無異吧?
誰會給一個螻蟻登仙令?
寧道真看中了他什麼?
他真能拿出手的也隻有“餘壽道果”了。
‘難道是奔著餘壽道果來的?’
在原本天地,宋延從未聽說過道果,可在這個恐怖的新世界,他不得不如此去想。
否則人家不圖你什麼寶物,憑啥給你機緣?
沒道理的。
可緊接著,他又疑惑起來。
若寧道真確實是察覺了他身上有道果氣息,那為什麼直接把他抓走?然後或是把他煉化,或是將他投入丹爐煉個丹什麼的?
若是寧道真需要他自投羅網,那也不太現實。
首先是沒必要,其次是不確定。
因為就連他自己,在真正看到這艘九鶴青銅古舟時,都沒想到自己會用這種方式逃出來。他在修玄道路上所遇的種種危險,哪個不是九死一生?彆說寧道真了,就算是他再複盤一下,也覺得.若重來一遍,未必還能僥幸活下來。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宋延一時有些想不明白,隻得心中自喃一聲:‘總之,這天奇劍宮看著像是一個正道門派,我服下那九幽血蓮羹並表現出浪子回頭的一麵,就獲得了寧雲渺的好感。
那麼,先按這條路走下去,然後走一步看一步吧。
或許,天奇劍宮真的是一個好門派,可是.我絕對不能預先如此去想,否則便是自己掐滅了那本來就渺茫的生機。’
他輕歎一聲,心情頓時又放鬆下來。
唯死而已,有什麼好緊張的?
而死,他已經麵對過許多次了,雖然他僥幸活到了現在,可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徹底栽了。
他已為此做好了準備。
可話說回來,無論是誰想弄死他,他都一定會拖著那個人一起死;若是拖不死,那好歹也要狠狠咬上一口;若是連咬一口都做不到,那就提前自爆,把自己所有的一切能爆的都爆個徹底。
弱者若不張牙舞爪,擺出玉石俱焚的瘋勁,怎麼活?
“宋兄好像很開心。”
花玲瓏不知何時站在了他身側。
宋延心底想著瘋狂的事,可臉上卻滿是輕鬆的笑。
聞言,他“哦”了聲,作出回過神來的模樣,回了句:“不過是來了星空,覺得所見世界一下子變大了,心中感慨。然後又想到今後還不知有多少壯闊的風景等著去看,故而開心。”
花玲瓏也帶著笑。
宋延道:“你也很開心。”
花玲瓏道:“身臨星辰,若蚍蜉初見滄海,怎能不開心?”
宋延哈哈笑了起來。
天尊,何等人也?
其本命文字乃是“倀”!
能悟出倀的存在,手裡到底沾過多少血,他已無法想象。
人畜無害,白衣白裙,楚楚可憐的外表下,藏著的是一頭不下於他,也不下於帝存心的嗜血怪物。
就在這時,又有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此情此景,實是美妙,自我昔年突破玄黃來過類似集市一趟後,這還是頭一回,觸景生情,倒是也頗有幾分感慨了。”
帝存心大踏步走來。
宋延往邊上讓了讓,和他拉開了一定距離。
帝存心站在窗前,看向外麵,忽的傳念道:“恭喜你博得了寧上使的好感,之前我和你說的秘寶的事兒,忘了吧。”
宋延回念道:“何意?”
帝存心傳念道:“字麵意思,我不會再拿你短短時間突破化神境的事去做文章。”
宋延瞳孔微縮。
帝存心不再傳念,轉而看向宋延和花玲瓏,用傷心的神色道:“好歹都是一個地方出來的,也都是老朋友了,過去雖有恩怨,但既然到了更大的地方,就沒必要在持續下去了吧?”
花玲瓏道:“你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帝存心淡淡一笑,然後凝神看著此時星筏集市,不再多言。
忽的他抬手一指遠處。
那是集市中心,一具落滿古劍的巨碑正矗立在那裡,像是地標一般。
帝存心道:“這裡距離萬劍星域已經很近了,這裡的筏子則是各方所來的散修商販,善惡參半,那古劍巨碑是他們在萬劍星域從事貿易的合法標誌。”
然而,他自顧自的說,另外兩人卻當他是空氣。
帝存心似是討了個無趣,笑道:“既是合法,此間其實頗為安全。難得來此一處,我可是要下去采購一番的。”
說完,他舒展身軀,緩緩遠去。
宋延餘光掃過帝存心的背影。
帝存心很異常。
一,他明明捏著把柄,卻忽的就丟棄了;
二,他要去集市轉轉。
帝存心何等人也?
會不利用把柄?
會將自己置身在危險的地方?
而就在這時,帝存心的一道念頭又遠遠兒飄來。
“宋延,那九幽蓮心羹,又名九幽煉心羹,味道不錯吧?”
宋延聞言,霍然開朗。
他沒有回話,隻是在心中笑著道了句:‘確實不錯。’
有時候決定生死的,真未必是實力,而是信息。
一個“九幽血蓮羹”,一個“九幽煉心羹”,兩者含義截然不同。
若不是宋延有餘壽道果,那麼.在帝存心這一番雲淡風輕、恍如拉家常般的暗示下,怕不是已然接近崩潰的邊緣。
帝存心的一切暗示,都在讓宋延在儘到應有警惕的情況下,被帶歪,然後自我毀滅。
帝存心不再拿“秘寶”作為要挾,就是暗示宋延:天奇劍宮已然知曉了一切,也已經把他當成了豬,所以這張牌算是廢了,否則他何必突然不用了?
帝存心的一句“九幽煉心羹”,則是暗示宋延:你固然通過此物獲得了寧雲渺好感,可惜.此物中卻包含個“煉”字,你太不小心了,在不知不覺中已經中了陷阱。
對於經曆了無數背叛,無數煉化的宋延來說,這個推論很容易達成,並且會應激性性地形成強烈警惕,然後恐懼。
在這種情況下,宋延能選的路就隻剩一條。
那就是逃!
所以,帝存心又給他恰到好處地提供了一個信息:這集市有著萬劍星域合法貿易的標誌,其實頗為安全。
短短“煉心”二字,就讓宋延看破了帝存心的謀劃。
他除了感慨“不愧是你”,還能有什麼彆的想法呢?
如果他沒有餘壽道果,不清楚那“九幽血蓮羹”的真正作用,說不定真就逃了。
帝存心對他太了解了,所以三言兩語,便是把他算計的死死的,驅著趕著他趕緊去死。
可惜,他有不為人知的驚世智慧。
正想著的功夫,青銅古舟的光罩突然擴開漣漪。
宋延猛然側頭,卻見帝存心真的離開了船艙,去到了甲板,然後身形一掠,便落在了一個星筏上。
“他居然真的下去了。”花玲瓏道。
宋延目光一掃,稍作探查,忽的發現了一處隱蔽陣罩中浮動著一塊金色八角羅盤,那羅盤正散發著絲絲無形之光,通向遠方其連接人正是帝存心。
花玲瓏也看到了那物,略一觀察,直接道破:“帝存心的回歸羅盤,此物乃是他用本命引字煉製出來的寶物,在原本的天地裡,可謂是無論身在何處,一念便可回歸此羅盤所在。
此羅盤雖無鬥法手段,但功能性甚佳,隻可惜.其一旦設定絕不可任意搬動,否則便會讓帝存心回歸時迷失方向。”
宋延道:“帝存心放這兒,也許就是想你去動它。”
花玲瓏道:“也許他隻是知道,無論他放哪兒,我們都能感到,所以.乾脆虛虛實實,擾亂視線。這集市絕對沒有他說的那麼安全,而他之所以冒險下去,一定是有什麼不得不采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