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和劉繼隆見麵短,可他也知道劉繼隆並不長於權謀。
好在他還年輕,興許再過七八年,他會比張淮深還要出色。
“你的性格,確實不適合留在河西,這點你說的很對。”
“至於你所說的掣肘……”張議潮搖搖頭:“你不用擔心,隻管做你自己要做的事情就行。”
張議潮不想用這種手段來獲取大唐的扶持,畢竟他前半輩子已經在吐蕃治下活得足夠陰暗了,他不想再那樣活著。
麵對他的話,劉繼隆隻能頷首表示知道,卻不能說出個什麼。
見他不開口,張議潮心裡歎了一口氣,隻能對劉繼隆暗歎道:“你和淮深有時候很像,隻認自己的理。”
話音落下,他繼續與劉繼隆散步起來,目光時不時看向城內。
最終,他將話題結束並岔開:“這酒泉城內的百姓情況,比你治下的山丹差太多了。”
“你若是去了隴西,沒了河西的錢糧支援,開始幾年恐怕會很苦,你就不擔心你麾下將士會失望?”
張議潮把事情看得明明白白,山丹之所以能搞大鍋飯,無非就是靠著其餘四州輸血。
可一旦這輸血管斷了,那就得看山丹軍民是否能挺過去這段陣痛期了。
山丹是這個理,隴西也是一個道理。
如今的隴西正在大旱,哪怕劉繼隆收複隴西,也得麵對糧食短缺的問題。
麵對這個問題,被劉繼隆富養的山丹將士,是否還會願意與他一起走下去呢?
人人都說能吃苦,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真到了喝粥的那天,這群已經吃慣米飯與肉的將士,又有幾個人能堅持不變節?
“要走的人,始終是留不住的,既然要走,就讓他們走吧。”
劉繼隆倒是很看得開,這種心性是張議潮最滿意他的地方,相比較之下,張淮深就不行了。
確定了劉繼隆的想法,張議潮也就不再試探了。
“我聽淮深說過你想做的那些事,你真的覺得能讓天下的百姓有書讀,有飯吃?”
張議潮改變話題,表情帶著三分欣賞,七分質疑。
對此,劉繼隆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頷首道:“隻要朝著這個方向努力,總有一天會實現的。”
“倒也是……”張議潮想到了自己收複失地,讓河西百姓過上了不被奴役的生活。
他與劉繼隆站在了一處角樓上,俯視酒泉城內景象,可以見到許多在自家院子裡乾活的百姓。
雖然他們看不到這些人的表情,可卻能從孩童嬉戲打鬨的舉動中聽到那若隱若無的歡快笑聲。
“繼隆,你以為,治理民生最難的是什麼?”
張議潮看著眼前一切,語氣平靜的詢問出聲。
麵對問題,劉繼隆腦中閃過許多畫麵,不假思索的給出答案:“吏治!”
“古往今來,朝廷定下的正稅與雜稅及徭役固然沉重,但並沒有沉重到讓百姓活不下去。”
“曆朝曆代開國之初,百姓雖然過得沉重,可總體來說,生活還是能過得下去的。”
“隻是到了朝代中期,隨著人口不斷增多,朝廷對吏治的不上心導致了底層的官吏開始變著法子的對百姓盤剝。”
“我曾聽高轉運和悟真大德說過朝廷的事情,聽聞地方官吏公廨本錢來用於捉錢,對江淮、巴蜀等地率貸,強行對商賈四取其一,對百姓進行白著,加征青苗錢、閒架錢、埭稅等等……”
“這些稅本就沉重,而諸司官吏臨了收稅時還要節外生枝,討要些好處費。”
“若是百姓不給,諸司官吏便會羅列各種雜稅,如蠶鹽錢、農具錢、牛皮稅、牛租、曲酒錢、水場錢、家畜家禽稅、果蔬稅、茶稅、桑栽稅等雜稅來盤剝百姓。”
“雜稅如此沉重,真不知天下百姓還能撐多久……”
劉繼隆口中所說的“公廨本錢”、“捉錢”、“率貸”、“白著”等等賦稅,說好聽些就是也就是有司衙門的“公款放貸”。
這些貸款利息奇高,幾乎每年在本金基礎上翻一倍。
這些放貸所得的錢糧,基本都被有司衙門發給官吏,是為“月料錢”。
在朝廷的默許下,地方衙門強行放貸、不給足貸款甚至不給貸款、利息是貸款數倍等現象層出不窮。
在這樣強行借貸的現象下,許多地方甚至搞出衙門強行借錢給百姓,並掠走百姓四分之一的家產作為“抵押物”。
試想一下,一個百姓乾活回家,突然房門被踹開,在衙門的威逼利誘下,簽下借據,不僅拿不到足額的借款,還得翻倍償還本金和利息,家中四分之一的財產還會被衙門給搬走。
莫說尋常百姓,就連一些沒有背景的富商被盯上,都得被扒乾淨一層皮才能還清“借款”,而抵押物基本拿不回來。
一旦被盯上,等同要交出四分之一還多的家產給諸司衙門。
這樣的場景,劉繼隆隻是簡單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栗。
要是他生在兩淮、巴蜀之地,恐怕早就落草為寇,給大唐來點小小的“淮西震撼”了。
好在他生在河西,雖說遭受奴役,但始終等來了張議潮他們,並憑此登上了現如今的位置。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麵對劉繼隆揭開大唐麵紗的舉動,張議潮嘴裡發苦,卻並未反駁。
“大唐如此,是我輩臣子對不起大唐和百姓。”
張議潮的話讓劉繼隆瞪大眼睛,不等他開口,張議潮繼續道:
“我無法兼濟天下,但我至少可以讓河西百姓安居樂業。”
“不過想來你也清楚,那群人都有野心和欲望,若是沒有朝廷這麵大義,哪怕我能壓服他們,可淮深呢?”
張議潮詢問劉繼隆,劉繼隆卻攥緊拳頭:“辦法有……那就是殺!”
“殺?”張議潮愕然,隨後苦笑道:
“日後你會明白的,光憑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不!”劉繼隆打斷了張議潮的話,在張議潮看向他的同時,他主動作揖道:
“等我前往隴西,若是節度使有機會經過,不妨看看我治下的隴西是什麼模樣!”
劉繼隆還就不信了,憑借印刷術和他腦中知識,即便沒辦法改變這個天下,他還改變不了一個小小隴西?
“希望吧。”
張議潮不知道劉繼隆為什麼那麼自信,但他並沒有反駁,畢竟這種反抗精神難得可貴。
興許他也反抗過,可無情的現實讓他認清了一切。
在他看來,日後劉繼隆也會認清現實,放棄這種不切實際幻象的。
“走吧,衙門那邊的宴席應該準備好了。”
他解釋一聲,轉身便帶著劉繼隆走下城牆,往衙門返回。
在宴席間,他還誇讚了劉繼隆弄出來的炒菜。
對此,劉繼隆基本都是輕笑頷首回應。
他與張議潮不需要太多的對話來彌補交情,興許是因為他們二人都知道對方是什麼人。
張議潮想要解救河隴百姓,而劉繼隆前往隴西能幫他完成這個心願。
至於劉繼隆前往隴西後所引發的後續,這隻有到時候才能解決。
對於這些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二人都無力預判和阻止。
推杯換盞間,離席的人也越來越多,而接下來的這幾日,劉繼隆則是跟著張議潮走遍了酒泉內外。
這些日子裡,劉繼隆可以感受到張議潮並不認為自己能改變與豪強、門閥治天下的局麵。
不過劉繼隆個人卻十分自信,畢竟瓜沙那群豪強無非是壟斷了知識,以此讓大唐、吐蕃、張議潮等這片土地的統治者不得不與他們合作。
但等到自己抵達隴西,一手活字印刷術加上官學製度,他就不信自己整不死這群蟲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