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自己過去一年的經曆,張議潭這才黯然落淚。
王景之見他如此,欲言又止,卻又說不出什麼話來安慰。
思前想後半響,他這才說道:“來時我見過張涼州,他說等他坐穩河西節度使的位置,到時候再接回劉繼隆,與他一起將敦煌的豪強收拾了。”
“不……”張議潭擦了擦眼淚,搖頭道:“劉繼隆既已出走,怕是不會再回來了。”
“這怎麼可能?”王景之瞪大眼睛道:“他能有今日的成就,全靠張涼州拔擢,若非張涼州……”
他話沒說完,便被張議潭打斷道:“淮深自然對他有提攜之恩,但他能走到今日,更多還是靠他自己。”
“等淮深坐穩河西節度使的位置,劉繼隆恐怕已經登上更高位了。”
儘管已經對滿朝文武失望,可張議潭依舊相信朝廷會賜予他們河西節度使旌節。
不僅是他,就連王景之也是這樣認為的,因為此次歸義軍的功勞太大了。
隻是二人並不清楚,朝廷對歸義軍的防備,遠超他們的想象。
在他們還在討論劉繼隆出走事情的時候,高駢已經派人前往了大明宮,將他所獲的消息告知了北司的宦官們。
長安城的布局是宮城在全城正北,皇城在宮城之南。
宮城為皇帝所居朝會之所,皇城則為百官衙署所在之地,因此南衙成為以宰相為首的百官衙署的代稱,北司成為宮內宦官機構的代稱。
安史之亂後,宦官權勢日漸強盛,除了掌管宮內各項日常事務外,還直接控製北衙禁軍,乾預外朝政事。
這種情況,從神策軍進駐禁軍開始顯得更為明顯,南衙衛兵更是成了徒具空名的空殼。
北司的強盛,讓皇帝本人也常常感到威脅,正因如此,曆代皇帝都在壓製北司。
為了翦除北司勢力,唐順宗時期王叔文等人曾進行永貞革新,文宗時又發生了甘露之變,但都沒能取得勝利。
李忱即位後,儘管擺了北司的宦官一道,可終究還是要依靠南衙北司來治理天下。
好在宦官內部並非完全一致對外,而是分裂為若乾派係,這給了李忱製衡的機會。
宦官的人數眾多,可最高的位置卻隻有兩樞密使和兩中尉這四個位置,正因如此,這四個位置也被稱呼為四貴。
當然,在南衙官員的口中,這所謂四貴又被稱呼為“權閹四貴”。
渤海高氏出身的高駢,加之神策軍都虞侯的身份,無疑成為了北司中比較顯眼的存在。
加之他在防備黨項時展露能力,因此宦官們才會讓他去監視張議潭,而高駢也想從張議潭口中了解河隴的情況,好為日後做準備,因此這場交易就此達成。
馬元贄、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王宗實等人都是權閹,地位極高。
高駢雖然不倚靠誰,但主要還是偏向神策軍的王宗實,因此彙報的消息也是彙報給他。
王宗實得了消息便立馬前往了紫宸殿,將歸義軍收複三州失地,並請表河西節度使旌節的事情告訴了李忱。
在他抵達紫宸殿時,李忱正在服用太醫李元伯呈上的丹藥,整個人麵色赤紅,頓感精神。
“此丹甚好……甚好……”
李忱舒緩一口氣,眼神滿意的看著李元伯。
“能讓陛下舒心,此乃臣之幸也!”
七十多歲的太醫李元伯畢恭畢敬的作揖,李忱也感受了下丹藥的效果,雖然滿意,卻還是詢問道:“服用此長年藥,當真能延年益壽?”
聞言,李元伯連忙解釋道:“臣幼時體弱多病,如今能活至古稀,皆仰仗長年藥。”
“以陛下龍體之康健,若有長年藥相助,延壽數十載亦無問題!”
李元伯在吹噓自己的長年藥,而李忱卻對此深信不疑。
這種信任,不僅僅是丹藥帶來的效果,也有李元伯接近喜壽(77歲)年紀的緣故。
雖說如今天下太平,可能活到古稀之年的人還是極少的,更彆提李元伯這種七十五歲還能走能跳,身材健壯者了。
在李忱感受長年藥效果的時候,紫宸殿外也走進了一名宦官,小心翼翼稟告道:“陛下,中護軍王宗實有事啟奏。”
“傳他進來。”
雖然被打斷了與李元伯的討論,可李忱還是裝作大度的令王宗實入殿。
李元伯見狀,當即也起身作揖道:“既然陛下已經服下長年藥,那臣就告退了。”
“嗯,李太醫慢行。”李忱頷首示意,隨後將目光看向殿門。
李元伯向外走去,王宗實也往殿內走來。
雖然官至四貴之下,可王宗實年紀卻不過四旬上下,在權宦之中屬於年輕者了。
他迎李忱的目光走入殿內,在距離李忱五步時停下作揖:“臣參見陛下,陛下上千萬歲壽!”
王宗實自稱臣子,而非奴婢,可見其地位。
“平身……”
雖說李忱不喜宦官,可麵上依舊要裝作大度:“聞卿有急事要奏,不知是何等急事?”
“回陛下,歸義軍節度使張議潮麾下部將張淮深、劉繼隆二人出兵收複涼州、會州、蘭州等三州之地。”
“適才張議潮所派使者剛剛抵達左散騎常侍張議潭府中,準備請表河西節度使旌節,以及為歸義軍幾名將領請表官職。”
“軍中都虞侯高駢得知消息,急告臣下,臣這才匆忙來稟……”
王宗實將三州收複的消息告知李忱,李忱聞言瞳孔一縮,心裡先是驚訝,隨後是驚喜,可平靜下來後卻是擔憂。
他養氣功夫極好,麵上不顯山露水,隻是淡然道:“嗯,憑此功績,請表河西節度使旌節倒也不出奇。”
見他這般,王宗實連忙道:“陛下,張議潮雖有功績,可其祖上也曾降番。”
“臣聽聞他如今年紀五十有三,而河西自會昌年間便已動亂,他若有心東歸,為何等到四年前才起兵?”
“更何況,臣更是聽聞他早年曾與番人相交密切,甚至差點前往邏些拜見吐蕃讚普。”
“在臣看來,此人善於審時度勢,眼見吐蕃虛弱不可救,這才東投我大唐。”
“若是賜予此人河西節度使旌節,那朝廷西北便會出現一強藩,於京畿不利……”
王宗實幾乎把張議潮的想想往最壞去想,而這也是朝野上下許多人眼裡的張議潮。
有人認為他心念故國,起義東征,重回故土。
也有人認為他善於審時度勢,隻為權勢才刻意東歸。
李忱不會把張議潮往最壞去想,也不會真的把他當成什麼大忠臣。
在他看來,藩鎮於朝廷不利,西北出現強藩更是對朝廷不利,不過這種話他不可能說出來,所以就需要王宗實這樣的人把話說絕。
眼見王宗實這麼描述張議潮,李忱臉上浮現慍怒:“好了!張議潮乃義士,卿怎可如此非議他?!”
“陛下,非臣要這麼想,隻是河西勢大,若是不加以節製,恐怕日後又是個吳元濟、劉稹之流。”
王宗實把昔年作亂的吳元濟、劉稹給搬了出來。
吳元濟太遠,可劉稹率領昭義軍作亂的事情,距離如今不過八年,事情曆曆在目。
昭義軍距離長安遙遠,可河西一旦勢大進入隴西,那幾乎就是堵在京城門口了,李忱如何能夠安心入睡?
想到這裡,李忱也感覺戲演的差不多了,當即對王宗實道:
“此事需要慎重,不可讓有功將士遭受委屈,理應傳三省等卿入朝商議。”
“臣這就派人去傳召他們!”王宗實見狀連忙派人去傳召三省六部的官員入朝議事。
眼見他轉身離去,李忱又眯著眼睛琢磨了一番河西的事情。
他不想授予張議潮河西節度使旌節,不過歸義軍此次功勞太大,如果不作封賞,他擔心歸義軍會趁機作亂。
畢竟涼州、會州都被其收複,倘若他們聯合黨項霍亂朔方,那以朝廷當下的情況,恐怕難以平定動亂,容易給河朔、兩淮的藩鎮看出朝廷虛實。
這件事情,隻能讓下麵的人提出來,而不能由他提出來,如此方有緩和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