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努爾哈赤僅能選擇的逃跑路線一樣,看似危險,卻肯定不會撞上蒙古人還有他繼母的人。
甚至連漢人也不會在關內搜捕他。
他隻需要在合適的地方脫離,就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當然,合適的地方肯定不是開原城,這裡離建州還是太近了,這些年互市,遼東見過他的人也不少,難免出現意外。
而且,他跟阿弟說,要闖蕩南北,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他是真的打算親眼看一看漢人的文化,漢人的邊關——這個曾經被女真擊敗過,如今再次成為最強之國的地方,究竟是什麼模樣。
抱著這樣的心態,努爾哈赤便在隊伍之中安心扮演起自己的角色來,並不做任何惹人懷疑的舉動。
之後的幾日。
隊伍按照大明朝邊軍指定的路線前行——西九十裡三萬衛驛,再九十裡嚚州驛,再九十裡懿路驛,六十裡沈陽衛在城驛。
努爾哈赤跟著隊伍,一路觀察著遼東。
漢人過得似乎沒有族人傳說的那麼好,個個錦衣玉食的,反而奴隸一般的漢人占據了大多數。
無論是老幼男女,個個都麵黃肌瘦,路邊的房屋,大多是廢棄很久的樣子。
某一日他還見到,驛站有漢人在感慨什麼“生命戕於鞭敲,脂膏竭於咀吮,十室九空”,而後當眾被衙門帶走。
之後他才知道,這是在感慨稅收太重了。
努爾哈赤夜裡總結,漢人在遼東的統治,就好像失血的牛羊,隨時會倒下,風一吹就散的樣子。
而邊軍的軍容,也沒有戰場上那麼嚇人。
他經常能遇到逃跑的兵丁被抓捕,押解路過驛站。
再者就是,通過他謹慎的偷聽與打聽,那個叫李成梁的將軍,好像也一樣具有漢人常見的弱點,跟那些漢商差不多。
貪婪、暴躁、奢侈,是在遼東漢人口中,經常能聽到的評價。
努爾哈赤某次與一個驛卒喝酒,還聽到其對李成梁評價為“好大喜功”,不僅打壓同僚搶功,還會“掩敗為功,殺良民冒級”。
努爾哈赤將這些都默默記在了心裡。
隨著隊伍的行進。
天氣越發炎熱起來,已然是到了盛夏。
隊伍也距離建州越來越遠。
一百廿裡遼陽鎮,六十裡鞍山驛,九十裡海州衛在城驛,九十裡牛家莊驛,八十裡沙嶺驛,七十裡廣寧城板橋驛……
一路過了山海關後,來到了永平府灤河驛。
眾人吃著消暑的瓜果,在驛站旁邊的溪流處乘涼。
“給寬河互市鋪路?”努爾哈赤好奇問道。
“是啊,自漢代有灤河水運以後,就一直看老天爺的臉色,降雨多就順,降雨少就不暢,如今朝廷為了寬河互市的貨運,自然要整理一番水文,說是會分為東西兩個航道,灤河航道和陡河航道……”老驛卒如數家珍一般,娓娓道來。
努爾哈赤認真聽著老驛卒介紹。
等老驛卒說完,又開口追問:“互市已經開始修建了?女真人當真也可以前去交易?”
老驛卒嗬嗬一笑:“已經建好內城了,外城還在建,叫寬河自貿區,由薊州遙領,同朵顏衛一起駐兵,開放給所有部落屬夷。”
“至於女真人……”
他看了努爾哈赤一眼,認可地點了點頭:“不止是交易,像你這種會說漢語的夷人,還可以錄入寬河自貿區的黃冊,無論是定居,還是行商,都有優待哩。”
努爾哈赤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他勉強笑了笑,遮掩回道:“即便是,那也是貴人才有的資格。”
“就像遼東的李成梁一樣,全遼的商民之利他都攬入自己名下,結交權貴,普通商販哪裡有機會插手。”
這個說法,是他在漢人百姓那裡聽來的,至於對不對,他以後定然要親自核實。
老驛卒砸吧砸吧嘴,並未反駁,隻是帶著希冀說道:“戚帥比李將軍名聲好些,或許能稍微管束一下,給普通商販喝點湯,也好讓咱們這一帶沾些光,繁榮下商業。”
或許是說到不開心的話題,老驛卒搖頭晃腦地結束了跟夷人的閒聊。
努爾哈赤則是回憶著方才老驛卒的話,沉思起來。
照這個說法,這可不像是隻開一座互市這麼簡單——甚至連連驛站都已經提前開過去了。
往後通船、招攬漢夷雜居、商貿、市易常開,未免有些太多花樣了。
難道是要複建大寧都司?
努爾哈赤想到這裡,神色不由有些難看,要真是複建了大寧都司,是駐軍,還是跟以前一樣分封藩王?屆時他們女真人又該怎麼辦?
懷著警惕的心思,努爾哈赤接下來觀察打聽得更為仔細。
尤其是進入薊州的範圍之後。
努爾哈赤比之在遼東時,稍微不那麼謹慎,而是更加主動地跟漢人的百姓搭話,觀察偶爾路過驛站的兵丁,以及四處打聽總理戚繼光其人。
這一打聽,反而嚇了努爾哈赤一跳。
首先是戚繼光其人。
此人的名聲比李成梁好上太多,一路上竟然沒遇到一個漢人抱怨辱罵這人,甚至聽說漢人的皇帝也十分信任這人。
除此之外,邊軍的麵容,也比遼東的兵丁好不少。
甚至他還看到一次,南兵過境,安靜無聲,遇到莊稼竟然繞著走的場景。
以及。
或許是靠近京城,懼怕禦史的緣故,漢人百姓們奇形怪狀的雜稅少了很多。
雖然還是極多麵黃肌瘦的百姓,但比遼東卻好了很多。
邊防就更無言以對了。
自從春夏之交時,戚繼光將董狐狸擊殺,朵顏衛便自甘墮落充當漢人的屏障。
如今夏天過去,已經入秋了,正是馬肥的時候,蒙古人竟然沒有叩關劫掠。
如此種種,一時竟讓努爾哈赤有了一種無懈可擊的感覺。
就像入秋的天氣一樣,他的心情,也染上了一絲涼氣。
一路觀察,時間便來到了八月。
隨著隊伍前行,出了薊州,便是通州了。
這裡離京城已經很近了。
正因為近,努爾哈赤感受到了有彆於草原,從未見過的繁華。
同時也學會了好多以前沒聽過的成語。
鱗次櫛比。
車水馬龍。
安居樂業。
原來,隻是邊塞的百姓苦,越靠近京城的地方,越是繁華。
尤其是,在通州三河驛,努爾哈赤看到了他畢生難忘的一幕。
他顫顫巍巍地指著那艘停靠在碼頭的大船,看著船上戴著麵紗,婀娜多姿的鶯鶯燕燕。
愕然失聲:“這就是漢人皇帝娶妻?一次幾百個美人?”
努爾哈赤太過驚訝,以至於本是自言自語,不小心叫出了聲。
旁邊的朝鮮人見他是個女真人,嗤笑一聲,用蒙古語流暢接道:“沒見過世麵,這船上不過是一省之地的女子。”
“好教你知道,此次進京的女子,在五千之數!”
努爾哈赤目瞪口呆:“五千!?”
而後喃喃自語:“大男人……大男人……”
那朝鮮人見努爾哈赤這反應,心中不由為宗主國的強盛暗爽。
他有意顯擺蒙語,當即便來了談興:“好教你這蠻子曉得,這就是天朝上邦,好好見見世麵。”
努爾哈赤終於回過神來,反應過來自己被奚落。
少年心性,隻得勉強給自己找著顏麵,梗著脖子回擊道:“隻是充數而已,漢人皇帝妻子娶得再多,一輩子也還是被額娘管著,做不得家裡真男人。”
“等我成年,額娘也能一起管教!”
那朝鮮人見蠻子不服氣,也起了勝負心:“你這蠻子懂什麼,咱們陛下當初甫一登基,便帶著錦衣衛夤夜入宮請求嫡母太後監國,彼時一樣能強令陳太後低下頭把持社稷,口含天憲。”
這話一出口,他哪怕是用蒙語說的,也不由小心打量了一下四周。
見沒人注意才得意地拿下巴點了點旁邊的蠻子。
可惜,卻看到這蠻子一臉懵然,半點沒理會到意思的樣子。
那朝鮮人不由搖了搖頭,興致缺缺地嘖了一聲,轉身離開。
隻留下直勾勾盯著船上秀女的努爾哈赤。
本是打算在三河驛離隊的努爾哈赤,愣是盯著看了小半個時辰,等秀女們悉數下船,他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
娶妻五千,恐怖如斯。
也不知道能不能忙過來。
自己要是有朝一日能做上女真之主,定然也要將漢人的好習俗學過來。
他摸了摸脖子,停下了胡思亂想,將目光放到眼下的處境上來。
既然到了通州,那就差不多該脫離隊伍了。
他並不打算進京——漢人的京城審查起來很嚴格,連漢人入京都要重重審查,更彆說他這個用假身份的女真人了。
所以,為了防止露餡,他決定在通州離隊,獨自從密雲經延慶、宣大出關,重新回到草原。
屆時,他便再也不必擔心被抓進宮做太監了。
入夜時分。
努爾哈赤便換上了一身商販行頭,以及提前準備好的西海女真身份——建州女真還是不用為好,半道上他就聽說,李成梁出兵建州,不過八日,就攻入了古勒寨,殺了好多人。
若不是西海女真的萬汗已經做出過恭順姿態,此次恐怕就要屠寨了。
唯一可惜的是,他外祖父給跑掉了。
努爾哈赤將身上的衣服裹了裹,悄然從驛站離開。
八月就已經秋高了。
天氣漸漸寒冷。
努爾哈赤路上還順道搶劫了幾個農戶——按照他的經驗,農戶跟奴隸差不多,搶劫了也大概率不會出動官老爺被追捕。
當然,事實也如他所料。
他一路從通州搶起,穿行密雲、延慶,打家劫舍,一直到了宣府,全程都順利無比,沒有遭遇任何波折。
路上甚至還跟白蓮教的人搭了伴,搶了一波富戶的馬車。
可惜,或許是勾搭上了白蓮教的緣故,終於惹來官兵追捕。
努爾哈赤也是見好就收,準備從宣大出關。
十月初一,天氣已經有了冬意。
深夜時分,天空逐漸飄起了小雪。
努爾哈赤將守軍所提供,用來遮掩身份的漢人衣服、頭巾脫下,換上原本了屬於自己的胡服。
而後將漢人衣服中,被守軍搜刮得所剩無幾的財物、以及一本《白蓮晨朝懺儀》取出,收入囊中。
努爾哈赤最後回望了一眼身後的長城。
凝視好半晌後,轉身朝板升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