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仗移平樂,霓旌擁上蘭。忽驚千騎並,旋訝六營團。
作氣陳金鼓,前驅建玉鑾。輕雲承翠蓋,日麗表朱竿。
……
在閱射之後,兵部尚書跪奏大閱畢,皇帝緩馳,問三軍辛苦。
隨著鴻臚寺官奏傳製讚跪,各官叩頭,鉦鼓響器與大樂一齊振作,退馬戰兵至長安左門,一齊恭送皇帝升輦起駕。
在一聲又一聲的“萬歲”呼喊中,萬曆八年正月的大閱禮圓滿結束——此後兩日所擬的兵部具本奏聞,以及皇帝接見優勝、賞賚將士等後續儀式,就是純粹的禮儀功夫了。
儀式結束了,儀式的影響,卻仍舊不絕如縷。
或許是因為邀請軍民百姓旁觀的緣故,這場時隔十年的大閱禮,在朝野內外掀起了超乎意料的議論熱潮。
茶樓酒肆,談者皆稱國家威武,滿麵紅光;街巷老叟,無不憶崢嶸歲月,感慨萬千;士林諸生紛紛吟詩寫詞,歌功頌德;販夫走卒額手稱慶,盼外敵收斂,莫再侵掠京畿。
從私塾學堂,到寺廟道觀,言必讚大閱之盛況。
時人言,天子躬甲胄,選卒十二萬,都城遠近,觀者如堵,軍容之盛,近代罕有。
數日過去,激烈的議論絲毫沒有減退的趨勢。
引得文壇盟主王世貞,親自下場撰文點評。
“龍纛曜日於燕薊,虹旌掣電於滹沱。貔貅列陣,虎猙連雲。”
“刀戟耀芒,映西山之寒翠;銃炮裂空,撼北闕之崇墉……”
“嗟乎!紀土木長恥以奮武,玄穹垂祚於千秋;警庚戌猝變以強軍,鳳曆恒昌而百代!”
王盟主寫文向來是被特授尺度的。
此番直接拉踩土木之變,以及庚戌之出亂,不知道說出多少士人百姓的心裡話。
再加上其在《弇州報》上不時放出小道消息。
例如介紹一些閱兵時的新型武器裝備,宣布一些懲處的無能將領,以至於皇帝為了優待士卒,停止軍隊一切經商活動等等。
幾把火下來,民間反應越發熱烈。
當然,也不可避免出現了一些微詞。
譬如批評朝廷的勞民傷財,表演花拳繡腿隻為讓百姓相信自己被保護雲雲。
亦或者此番耀武耀威,不過是近年以來,謀逆者甚眾,恐嚇赤民而已。
甚至還有說皇帝不顧祖宗成法,窮兵黷武,隻為壓榨各省賦稅,隨時鎮壓不服。
這等狀況,以往的朝廷要麼抓些倒黴蛋立威,要麼信了廣開言路的說法,自己受受氣也就過去。
如今的行事風格卻大不相同了。
通政司立刻開動宣傳機器,破天荒地請了一名翰林院學士做為特約評論員,在新報上文白互譯長篇點評。
簡而言之。
翰林院認為,自陽明後學泛濫以來,我朝一度軍隊形象敗壞、民族意識低迷、家國認同扭曲。
翰林院指出,政治儀式,乃規範、程序、象征之工具,隻有效用之優劣,而無善惡之與否。
翰林院強調,此次大閱,使民用財,物有所值。
在功能上,展示京營將士麵貌,構建國家認同,營造集體記憶。
在治理上,對百姓意識進行整合,形成政治認同,使得大政的實施向更多百姓延伸,進而促使大明朝以及天下百姓走向更遠的未來。
最後,翰林院同樣對窮兵黷武的關切做出回應。
翰林院表示,宣宗皇帝當初的戰略收縮,是基於天下賦稅沉重之大背景,如今休養生息多年,賦稅大有改善,國庫日漸充盈,自然不可一概而論。
拿著宣宗成法刻舟求劍,是片麵的論證,是孤立的視角,是主觀的心態,建議學兩年邏輯學再出來搬弄是非。
如此種種。
赫然是開始爭奪起了輿論高地。
就在口水戰尚且激烈的時候,正月二十六,皇帝又下赦書兩道。
“茲有土默特萬戶忠順夫人,那顏出·中根·哈屯,掌兵柄,止乾戈,築漢城,主貢市,今以兩族講信修睦,情同父女,萬世不改。”
“乃赦封為永寧公主,賜名朱軒姬,封城一座!”
“茲有朝鮮大王,李昖,崇儒重道,誠孝出天,守邊保塞二百載,入貢往來十四代,忠懇如前,不曾或改,今以兩國之交鄰懷柔,上邦之慈愛情深。”
“乃開對朝鮮之海禁,賜萊州海港互市!”
詔書下後,朝鮮使臣入宮拜謝,隨即匆匆忙忙離了京。
三娘子則是在亦步亦趨,於皇極門接受了簡單的敕封儀式,領旨謝恩,口稱父皇。
與此同時,敏銳的豪商當即嗅出銀兩的味道來。
尤其大長公主、國舅、英國公等各家,先後派出商行掌櫃前往歸化城與萊州,諸豪商紛紛聞風而動,一時間趨之若鶩。
朝野內外,軍政大事,屬國外藩,士人商販,輪流上陣成為焦點,如火如荼。
就這樣。
京城上下,吵吵鬨鬨,馬不停蹄地,過完了正月。
……
萬曆八年,二月初六。
年前年後總有忙不完的事。
才了結大閱,冊封公主,開設朝鮮互市等一攬子事,又該為二月初九的春闈做準備了。
眼見商討完掄才大典的各項事宜,又到了潞王出宮就府的時候——工部乾活並不快,五公主府才建好一半,奈何架不住潞王整日催促,親自監工。
於是,朱翊鈞隻好免了午休,抽出時間儘一儘兄長之誼,親自送上一段路。
“這些年,朕先後冊封兩宮聖母、中宮等宮、九嬪,還有你與五公主,各色金銀,青紅寶石且不說,其中疋用料八萬七千叚,內庫已然所餘無幾。”
“加之蘇杭節被災傷,河堤失守,朕已然讓司禮監減免了半數織造,今年到頭都補不了多少。”
“朕的意思是,你下月才十三歲,尚且年幼,先不急著考慮成婚之事,先在京城呆兩年再說。”
朱翊鈞捂著嘴,連連打著哈欠。
他這個弟弟想成婚,花銷可不少。
雖說不至於像曆史上一樣,掏空內廷,挪用軍費九十萬兩,再順便抄了張居正的家,辦得風風光。
但李太後還活著呢,朱翊鈞的這些弟弟妹妹婚事不好太過馬虎,一個看得過去的規製還是要保障的
內廷今年的預算,差不多都掏出去了,隻能“下次一定”了。
潞王落後半個身位,亦步亦趨跟在皇帝身側,躬身聽訓。
待皇帝說完,潞王才小心翼翼接話:“陛下,臣弟不求多少叚疋珠寶,實在近日元陽躁動,垂涎美……”
話還沒說完,一個巴掌,五指帶風,結結實實拍在後腦勺!
“自汙自汙!汙個鳥蛋!誰教你這些亂七八糟東西的!?”朱翊鈞拎著潞王後勁的衣領,罵罵咧咧,“你這愚癡模樣,朕失心瘋了來猜忌你!”
李太後早早被請去西苑養老,在將兒子的教育之事托付給朝臣後,潞王平穩地度過了叛逆期。
當然,矯枉總是容易過正。
不知道是誰的功勞,潞王現在謹小慎微的作派,都快趕上楚藩了。
整日出宮調戲民女,邀約紈絝賭鬥。
這才十三歲,就開始未雨綢繆,奏請之國就藩了!
對此,跟在身後的申時行等大臣,目不斜視,神態自若地提醒道:“陛下,注意儀態。”
朱翊鈞冷哼一聲,才給潞王衣領撒開。
潞王尷尬地理了理後脖頸,唯唯諾諾:“陛下教訓得是,教訓得是。”
等皇帝神色略有舒緩,他才苦笑一聲,壓低聲音解釋道:“陛下,不是臣弟恐懼兄長,實在是去年劉應節謀逆,拿臣弟作幌子,簡直害人不淺!”
潞王到底年紀還小,見皇帝念著兄弟之情,心中委屈,乾脆將心中為難一一道來。
自劉應節事之後,朝臣隔三差五來敲打他。
這就罷了,儒生們好歹講道理,在他答應出宮後,也收斂了不少。
最鬨心的是,總有勳貴子弟邀他駕乘驢車,禁軍侍衛意欲傳授他斧法,太監老是半夜湊到床前,趁著他迷迷糊糊的時候,問他是不是準備舉大計,大家都願意緊跟潞王。
事後還總能在錦衣衛、東廠看到這些人。
這般雞飛狗跳,想著早點之國就藩,去封地過安生日子,實在是人之常情了。
潞王拱手作揖,滿臉苦澀。
朱翊鈞聽罷,偏過頭瞥了張宏、申時行這些人一眼,張嘴欲言。
又見得這幾人滿臉無辜的賠笑,話到嘴邊,愣是沒說出來。
朱翊鈞沉默片刻,無奈地搖了搖頭,放緩語氣,安撫潞王:“不住宮裡就消停了,朝臣還是明事理的,彆的人也不至於上門找事。”
潞王聞言,自然是千恩萬謝。
甚至不忘跟申時行、張宏等人賠笑拱手。
“彆聽你那些近臣的話,整天搞些虛頭巴腦的事。”
朱翊鈞頗有些語重心長:“你現在還小,有時間有精力,多跟李誠銘學學,去做點喜歡的事。”
“彆以為你的名聲不重要,日後自己當家了,你這個親王是什麼模樣,潞藩這一支就是什麼模樣,朕不想在禦史的彈章上看到潞王二字。”
雖說如今削減宗祿,但潞藩離七世斬為庶民還遠,再削減也不妨礙親王享福。
富貴閒人,演著演著就真壞了,不如跟李誠銘一樣,培養些正當愛好,安心養老。
潞王偷偷打量皇帝的神色,見自家兄長確是真心實意,這才悄然鬆了一口氣。
“臣弟受教了。”他連忙表態,“等誠銘表兄傷愈,臣弟便邀表兄過府,同學同習。”
朱翊鈞愣了愣,好奇問道:“李誠銘最近不是與鄧紹煜在擺弄墨家機關麼?怎麼?夾手指了?”
他並沒有要求李誠銘這些近親勳貴子弟必須做什麼。
隻是強行要求其修習數、工課程,以及嚴格禁絕不良愛好之後,這些勳貴子弟自然而然就開始發散好奇心,鼓搗一些沒什麼用處但有趣的事情。
潞王聞言一臉茫然,顯然也不太清楚。
朱翊鈞又轉過頭朝張宏投去問詢的目光。
“陛下,李校尉跟定遠侯世子,前些日子鑽研機關時,不慎火藥加多了,不慎被濺出的鐵片劃傷了肩膀。”
答話的是李進。
他跟李誠銘好歹是堂叔侄,對這些事反而比張宏清楚一點。
朱翊鈞皺了皺眉頭,難怪這小子最近沒見人影:“人沒事吧?”
李進見狀,連忙上前一步,解釋道:“陛下,醫者去看過了,無甚大礙,隻是燒了作坊,嚇走兩名工匠。”
為了不挨李太後的罵,李誠銘還特意囑咐彆跟宮裡說。
奈何現在皇帝當麵問起來了。
朱翊鈞緩緩點了點頭,旋即追問道:“他們怎麼玩上火器了?”
李進頓了頓,斟酌著如何解釋。
片刻後,他才解釋道:“回稟陛下,並非是火器。”
“此前劉學者堅持,‘力,形之所以奮’的觀點,但近年以來,又覺得頗有矛盾之處,便托了李校尉跟定遠侯世子,做了幾項實驗。”
朱翊鈞下意識自鼻腔中嗯了一聲。
這事他當然知道怎麼回事。
所謂“力,形之所以奮”是墨子的說法,也是劉頓開當年總結規律的根基之一——物體本身是靜止的,隻有受到力之後,才會有所動作。
這當然不對。
但朱翊鈞沒有去自鳴得意地去給劉頓開科普什麼叫勻速直線運動。
所謂科學,乃是相對真理的演進,自我糾錯本就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在吸納西洋學識後,劉頓開可謂學貫中外。
如今似乎已經意識到其中隱隱的不對了。
“做完實驗後,李校尉不知受了什麼啟發,整日念叨著‘動力’雲雲,買下一處作坊,擺弄水車等機關。”
“上月,有工匠獻策,說觀閱兵火器,以及當年萬戶之事有感,火藥未嘗不能為‘動力’。”
“於是,李校尉便尋上定遠侯世子,意圖用火藥驅動機關……”
後麵的事,自然不必多說。
當年萬戶坐火箭企圖上天的下場曆曆在目,李誠銘的小作坊爆炸,實在正常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