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南的瘋媽媽一隻手撫摸著夢獨的頭顱,另一隻手在夢獨的長長的烏黑發亮的頭發上緩緩地梳理著,片刻過後,她將皴紅的臉頰貼在夢獨的頭發上,輕柔地摩擦著,像是在與夢獨作著母與子之間心與心的交流……
多年以後,夢獨還會不時地想起葉曉南的瘋媽媽與他母子相認的情景,那虛假的不無矯情的一幕又一幕,可他永遠不會忘記,他當初的確是動了真情,是不知不覺就動了真情,連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也感動了葉曉晨及他的爸爸媽媽。他素來不喜歡瓊瑤的小說,用一個後來蠻時髦的詞:狗血。對,就是情節太狗血。但他不得不承認,瓊瑤小說裡的情節並不全部狗血,即便狗血,有些情節也會真的發生在生活當中,他自己不就演繹了其中的一幕嗎?於是,他便想,瓊瑤之所以能取得那麼大的成就,能對很多人產生深遠的影響,並非無緣無故,並非全無道理。人們的生活需要魯迅和老舍,也需要瓊瑤和金庸,生活本身就是雅俗參半的。
那一夜,夢獨沒有回到夢曉推拿店,而是按著葉維川事先的安排,住在了葉曉南家,與葉曉南的瘋媽媽同住一屋,各睡在一張床上。為免除夢獨的擔心,葉維川的妻子也住了過來,住在了另一間屋裡。
很奇怪的,一整夜,葉曉南的媽媽沒有一點兒瘋狀。
村上總是有好事者的,有特彆愛窺探他人**的人,注意到了這個情況,並把所見傳開去。於是,人們更加堅信不疑地認為多年前不知是走丟了還是被人販子拐跑了的葉曉南回來了,回到了煙霞村。
就是在那個夜裡,夢獨躺在小木床上,卻想起了晁家拴的老媽媽,他想起了晃媽媽的盼望和托付,想起了她站在自家高坡上望眼欲穿的身影;可是他,為了生活,為了最起碼的生存,還因為能力的弱小,不得不食言,他無法去看望她老人家,無法弄虛作假地去繼續欺騙她老人家讓她堅定地以為兒子還活在世上並且活得很好,以便使她能夠心存生活的支柱繼續心懷希望地等著已被深埋恥辱墳地的兒子的歸來……
許多許多的真相,何時能揭開蓋子啊。夢獨焦躁得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葉曉南的瘋媽媽睡著了嗎?夢獨看向另一張床,卻見葉曉南的瘋媽媽正看向他,恍若是在夢中,他也恍若是在夢中,葉曉南的瘋媽媽像是在他的夢裡。
夢獨下了床,來到葉曉南的瘋媽媽的床邊,小聲說道:“媽,您睡吧,啊?你不睡,曉南會睡不著的。”
葉曉南的瘋媽媽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目光惘然地看著夢獨。這目光讓夢獨有些揪心,像是在辨認葉曉南是真是假。
無奈,夢獨隻好重新上床,閉上眼睛,哪怕一時睡不著,裝睡也是好的,裝著裝著,興許就真的睡著了呢。
不知何時,夢獨果真睡著了,隻不過睡得很不踏實,一半像夢,一半像醒,夢連著夢,他不時醒來,然後重又進入夢中,那夢是雜亂無章的,是一個一個的片斷,他記得很清楚,可是轉眼間就忘了,這在過去是很少有的情況。醒著,夢著,但最後的一個夢,他卻記得真切了,他竟然夢見了從未見過的葉曉南。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坐起身來,心想,葉曉南為什麼丟失,他究竟是自己走丟了還是被人販子販賣了?如果他是自己走丟,莫不是小小的他預感到了什麼所以想逃脫某一種生活?他拍了拍腦門,頭痛欲裂;又下床看了看葉曉南的瘋媽媽,見老人竟然還在睜著眼睛,不知她在想些什麼,不知她在看些什麼,似乎在看向一團迷迷茫茫的虛無。
夢獨沒有看表,他估計時辰不早了,便穿衣起床,坐等天明。
沒過多久,屋外,晨曦一點點地亮了起來。
按照葉維川的設計和安排,夢獨在葉曉南家裡住了三天。所幸的是,在這三天裡,事態沒有出現太大的異樣,葉曉南的瘋媽媽有時候是認準了夢獨就是她的兒子葉曉南,但也有時候,卻把夢獨當成一個極為陌生的來客,有一回,她看著看著夢獨的臉,竟問起來:“你是哪個同誌哥啊?”葉維川便替夢獨回答:“你怎麼忘了,他是你的兒子葉曉南哩,他長大了,難怪你會認不出來。”
“哦,是曉南,曉南啊。”葉曉南的瘋媽媽喃喃道,但很明顯,她的喃喃是機械性的。
在這三天裡,煙霞村自是會有村民趁葉維川或葉維川的妻子在葉曉南家裡時,過來瞧一瞧有什麼新的熱鬨的。對此局麵,經見了很多風浪的夢獨麵色平靜,不急不慌,他按著事先與葉維川等人商量好的說辭並且按著事態的發展作出靈活機動的變化,很好地應對了過去,他並不多說廢話,以免言多必失弄巧成拙。不止有極好奇的村民來到這裡,連葉曉南的舅舅也來了,是葉維川把這個“喜訊”告訴他的,他來到葉曉南家,拉著夢獨的手簡直舍不得鬆開,還流下了兩滴老淚,半是疼愛半是埋怨地說:“你這個小沒良心的,你知不知道,你可是要了你爹的一條命,也要了你媽的半條命哪,她還有半條命,不定什麼時候就沒了。你可不能再走啦,得好好陪陪她哪,她那身子骨,風一吹就要倒下哩。”說著這類聽上去很動情的實話真話,卻壓根兒不提自己並不來看望親姐姐也就是葉曉南的瘋媽媽的事實——這事實是葉維川早就告訴過他的,這讓夢獨想起自己家兄弟姐妹間淡薄而冷漠的親情,嘴上麵上有時卻是互助的。
如此一來,夢獨在煙霞村一帶變身為丟失歸來的葉曉南便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成了眾人認可的事實:他就是葉曉南,就是葉曉南的瘋媽媽的兒子。見識與認知本就狹隘的村民們自不會追本溯源,連警察們都懶政,誰又會苛求隻求平安是福的村民們多管閒事呢?
後來,夢獨暫彆葉曉南的瘋媽媽後,他會隔三岔五回到“家”裡看看葉曉南的瘋媽媽,有時跟葉曉晨一道來,有時自己一個人前來,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他從不空手而來,帶點兒米,帶點兒麵,帶點兒菜,帶點兒點心……給人一種很日常的感覺,還給人一種很接地氣的感覺。就這樣,時日長了,一切都是那麼平靜而平常,就像是從未發生過什麼,還好像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似乎葉曉南從來沒有丟失過,雞在叫,狗在咬,小孩子在哭,煙霞村充滿煙火氣,葉曉南家也充滿煙火氣,真正的煙火人間。
於是,更進一步的水到渠成的事情便有了。一天,葉曉晨將一樣用報紙包好的薄薄的物件遞給夢獨,說:“從今天起,你不再是盲流啦。”
“什麼意思?”夢獨不明白地問道,看著葉曉晨的臉,他發現,生活竟讓葉曉晨的臉上略帶了些滄桑的痕跡,婚後的他,即將為人之父的他明顯長了年齡,更有了成熟的韻味兒;還有,葉曉晨說話時的聲音含了一點點鐘聲,雖然他依然陽光,依然春風滿麵。但夢獨有了種奇怪的感覺,感覺葉曉晨像是成了他的大哥,他反是成了小弟。
“你自己打開看看,不就什麼都知道啦?”
夢獨小心地拆開報紙,包裹著的物件便現出真身,是一本戶口簿。他翻開硬硬的封麵,看到了戶口簿上的兩個名字,其中一個是葉曉南。他卻並無激動,尚未意識到這對他意味著什麼。
葉曉晨開玩笑地提醒道:“你傻了嗎?你就是葉曉南,就是我的葉曉南哥哥。拿著這個戶口本,就可以名正言順去派出所*****啦,最起碼,在咱們欒糟縣,你是可以生活在陽光之下的,不,在任何地方,你都可以生活陽光之下,這可是由官方認定批準了的。下午,我就陪你去****,一個星期以後,你就可以拿到屬於你的真正的身份證件哩。”
夢獨依然沒有表現出激動,像是在聽彆人的事情。他明白這對他意味著什麼了,雖然他還是假的,但假的也成了真的,在異鄉他壤成了真的,那張將要辦成的身份證也會令他暢行無阻成為他的通行證,不會有人為此而刁難他,他也不必擔心各種執法人員查辦他。
下午,葉曉晨帶夢獨去了城關鎮派出所,葉曉晨跟那位辦理公務的戶籍警察是相識的,葉曉晨給那位戶籍警察遞上了一支外國生產的好煙,遞煙時說了聲“我正在戒煙哪”,順手將一整盒煙推到了戶籍警察的手裡,又把夢獨的照片及相關資料交給戶籍警察。
夢獨的心裡卻有些忐忑不安,他想,自己是不是矯情了一些。
葉曉晨的話果然不是虛言,七天之後,夢獨拿到了屬於他的身份證,身份證上記錄著他的戶籍所在地,這是他親眼所見的由官方認可的屬於他的身份證件,身份證件上的名字赫然是:葉曉南。
夢獨隱隱感到心痛,這種隱痛比流血的疼痛讓他還要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