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震宇的確就像是一輪剛剛升起的小太陽,給葉曉晨一家帶去了無數的歡樂,特彆是葉曉露這個當姑姑的,更是一下了班就回到家裡,與司靈蕊一起逗弄孩子,葉曉晨的爸爸媽媽更是把孫子當成寶,家裡時時充滿了歡聲笑語;葉曉晨呢,也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小震宇的身上,忘記了他的那些宏圖大略,他幾乎很少住在店裡了,每到近晚時店麵打烊,他便騎上摩托車回到煙霞村家中,抱著兒子親了又親。
雖然葉曉晨已經很少把心思放在夢曉推拿店的經營和發展上,但是夢獨不僅毫無怨言,還為葉曉晨的高興而高興。夢獨是希望夢曉推拿店做大做強的,但他又是腳踏實地的,並不好高騖遠,他的腳踏實地多少含著自保的成份——倘生意太過紅火,引人注目,自會引起同行們的羨嫉,還會引起好事者的好奇,他雖然答應葉曉晨會跟他一起參與一些必要的活動,但內心深處還是不願意讓自己過度曝光於眾人之眼的。何況,一個門麵並不太大的中醫推拿店,想做大做強,說說容易,做起來談何容易,馬無夜草不肥,得有資金,得有背景,甚至,還得有歪門邪道,而這些,他和葉曉晨皆不具備。
葉曉晨沉浸在自己的小幸福中,好像忘了他跟夢獨談到過的宏圖大略。夢獨記得,這類宏圖大略,葉曉晨原來是並沒有的,而是今年的“一年之計在於春”時跟他談到的。當然了,葉曉晨沒有把他的那些宏圖大略談得太過具體——這自是跟他並不清楚那些宏圖大略若要變為現實需要付出什麼有關,更不清楚具體的細節,所以,他無法談得具體,隻能談些浮光掠影的表麵的東西。但,夢獨還是從中嗅出一種危險的氣味。
從葉曉晨對未來的展望裡,夢獨捕捉到了一些葉曉晨一時不願意深談同時也無法深談的信息。葉曉晨是本地人,在此地,同學多,戰友多,熟人也多,交際便比夢獨寬泛出無數倍,難免魚龍混雜,真假摻半。其實這一點,夢獨跟葉曉晨相似,他的不受羈絆的內心也喜歡各類交往,喜歡結交三教九流,對各種世事抱著好奇和探索之心,不接觸世事,怎麼知道各行各業都有奇才都有怪才呢?他雖想跟葉曉晨同往,但“被通緝”的陰影還在籠罩著他的心,他擔心無事生非,更擔心他所接觸到的人所具有的知見跟夢家灣人一樣,跟苟懷蕉跟瞿冒聖等人一樣,萬一有好事之徒無聊之徒,以正義之名舉報他栽贓他,他反是有口難辯難證清白,哪怕他堅不說出自己的來龍去脈,但卻會給摯友葉曉晨及他的家人帶去事端,所以,他還是捺下了心底的**。
夢獨注意到,當葉曉晨跟他談及有的老板增設意味曖昧的養生項目時,談到招納美女進行特色服務時,談到打擦邊球才能掙到大錢才能一夜暴富時……葉曉晨的眼睛裡放出熠熠的光芒。但葉曉晨明白夢獨對這些是持反感態度的,還有,他心裡明知他們的推拿店暫時沒有多餘的資金開設這類項目,所以隻是談及而已,並沒有談得深入,更沒有對夢獨提出馬上上馬這類項目的要求。有一回,葉曉晨還跟夢獨提到一樁事情,說是他的一個同學,在鄰縣開了個健身館,這位同學售出許多VP卡,但是後來呢,卻跑路了;同學並沒有跑遠,甚至等著有人舉報他,等著公安找他抓他,可是出乎同學的預料,他竟然平安無虞。
夢獨聽後,說道:“我知道你這位同學為什麼一路綠燈一路平安。”
“為什麼?”葉曉晨問。
“因為被騙者一個看一個,都不想出頭,都覺得自己若是舉報了你這位同學,自己的錢重回腰包裡,但是太多的人也沾了他的光;而不作舉報呢,自己不過是虧了幾百塊或千把塊錢,但是更多的人不是陪著他一起虧嗎?這大約是人的共同的劣根性吧。正因為如此,所以,有些邪惡在這世上才會大行其道,某些拙劣伎倆屢試不爽。”
葉曉晨倒是沒有想得如此深刻,但他接下來還是罵這位同學“缺德”,“賺昧心財”。
夢獨看出,葉曉晨對他的那位同學的行徑是不恥的。他看著葉曉晨的眼睛,發現他的眼睛依然是那麼清澈見底,清清爽爽地照出他的臉容。
葉曉晨沒再跟夢獨提及他的那些宏圖大略,夢曉推拿店談不上輝煌,卻是正常地運轉著。葉曉晨貌似更加務實了,甚至連一些同行間的活動也減少了,他越來越覺得同行間的所謂聚會,不過是誇誇其談一些無聊的話題罷了,雖開闊了視野,但事後想想,並無多大實際用處。其實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某些人天花亂墜的吹牛,已悄然進入了他的腦中擠占了一定的位置。
除卻員工的工資,稅費,衛生費,房租費等等,夢曉推拿店最後剩下的純收入,不算太多,但也並不算少。葉曉晨多次提議把收入分成兩份,他和夢獨各持一份,但夢獨皆拒絕了,他讓葉曉晨全部以葉曉晨一個人的名義存起來,還說這是公司的收入,不是哪個人的,他特彆強調說他信賴葉曉晨。至於與個人有關的花銷,則記入帳本。
時光靜悄悄地流逝著……
一年多過去了,在這一年多裡,夢獨像個孝子一般每隔幾天會來到煙霞村葉曉南家,以兒子的身份代替葉曉南為葉曉南的瘋媽媽儘孝,更為堵住他人之口。然而眼見得,葉曉南的瘋媽媽的身子骨還是一天天地衰落下去,終至,在春末夏初的一天,她躺在自家床上,麵前有許多雙眼睛在送她上路,其中就有夢獨的。她閉眼的時候,眼光竟恢複常態,不含一絲半點兒瘋傻的成份。她在眾人製造的假象裡走得很安詳,似乎在去往天國。
至於葬禮,葉維川沒有大操大辦,他怕真相被戳破;但也不能辦得太寒傖,否則也會讓人生出疑心。所以,葬禮便辦得一如村上的大部分老人去世時的葬禮規模,當然也是完全不走樣兒地按著此地風俗來操辦流程。
在葬禮上,作為葉曉南的夢獨成了主角,他按著葉維川的叮嚀行事,披麻戴孝,該磕頭就磕頭,該作揖就作揖。這讓他不由想起在父親母親的葬禮上,他的狀況,他差點兒被哥哥們姐姐們剝奪為父母行孝的最後機會,因為他們罵他是個不孝之子,不具備行孝的資格,他們想以此讓他備受良心的折磨。而在與他毫無血緣關係、本與他素不相識的一個女人的葬禮上,他卻扮演著孝子的角色,來為她送終。
讓一個瘋癡的老婦人,在假象裡度過最後的風燭殘年,並且在假象中走入另一個世界,夢獨說不清楚,這究竟是一種欣慰還是另一種殘酷。
有很多目光朝夢獨射來,他作為死者的兒子,失而複得的兒子,自然有許多人是懷有好奇的探究的心理,但卻並無一人生出疑心,懷疑他不是葉曉南,都誇葉曉南是個懂事兒的孝子。
後來,後來的後來,夢獨多次想過,為什麼人們就認為他鐵定是葉曉南呢?可見,對於已經存在的現象,人們幾乎一個個全采取不求甚解的態度,可他們平時卻又是那麼聰明;就如幾年前,夢家灣人把從魔井裡打撈上來的晁家拴的屍首全部認成他夢獨一樣,有一個人誤認成了他,便帶了節奏,於是,在夢家灣,死掉的晁家拴便成了夢獨,夢家灣人皆認定,夢獨是畏罪自殺了。當夢獨讀到哲學書籍《烏合之眾》後,更加悟出了這種奇怪現象背後的玄機。
在葬禮上,夢獨在那麼多人的眼光下徹底曝光。起初,他是有些心跳加劇的,還有些驚慌,但後來,當人們皆無可置疑地把他當作葉曉南之後,他的心態便穩了下來,他似乎真正成了葉曉南。
由此,夢獨便放得開了。他發現了心理暗示的力量,當他覺得他就是葉曉南時,也就成了葉曉南,也能以葉曉南的身份暢行無阻——除非他回到故鄉,那個遠在他鄉的故鄉。
日子就這麼繼續地過下去。
又一年多過後,葉曉露即將出嫁成為彆人的新娘。雖然夢獨極力抑製著自己的情感,但目光還是立時黯然下去,神情也如被寒霜打擊過後的花和葉。
葉曉晨明白夢獨此時心裡在忍受著何等樣的傷痛,一時不知如何勸慰。
但按照當地的送親習俗,作為堂哥的葉曉南沒有理由不去與葉曉晨等人一起,吹吹打打地將葉曉露送到常磊磊家;再說,他沒有出差在外,如果不參加到送新娘的行列裡,在煙霞村人的眼裡,是說不過去的。
夢獨對葉曉晨說道:“我不去送曉露了。有人問起來,你就說我出差到外地去了。”
葉曉晨說:“行。那近段日子,你就不跟我一起回煙霞村就是了。”
兩人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便默了下來。
一會兒過後,葉曉晨問:“你有什麼話要我帶給曉露嗎?我不知道,你給曉露準備了什麼禮物。”
“你對她說,我打心眼兒裡祝他們幸福,隻要她幸福,我的心裡就會覺得幸福;要她好好過,跟常磊磊好好過。”
“行。”
“致於禮物,我還是不送為好。”說完,夢獨拿出一個很厚很大的紅包,說,“把這個紅包轉交給曉露,裡麵沒有彆的,全是錢。我沒想到,給她送的禮物,竟然隻能是錢。”
葉曉晨接過夢獨手裡的大紅包。
夢獨並非沒有想過,送一樣表達心意的禮物給葉曉露。但他想了又想,覺得無論送她什麼禮物,都會給她帶去傷感,更會讓她在以後的生活中睹物思人睹物傷情,那麼做,反是對她不住,她應當有屬於她和常磊磊的兩個人的幸福。最後,他便拋棄了送禮物的想法,而是包了一個大大的紅包,聊表祝福。
“你,沒事兒吧?”葉曉晨問。
夢獨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說:“我能有什麼事兒?葉曉露心裡是喜歡常磊磊的,常磊磊又是那麼愛葉曉露,這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兒啊,大好事兒。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說完,他又笑了笑。
第二天,夢獨天不亮就起床,一個人騎車來到了從葉曉露家到常磊磊家的必經的一條鄉村公路不遠處,他隱在一座小山包之下。過了一大陣子,他聽到熱鬨的笑鬨聲和汽車的喇叭聲傳來,他伏著的身體稍微欠起,看到送親的車隊正走在那條鄉村公路上。不知何故,車子停下來。夢獨聽到,那熱鬨聲比方才加了倍。他聽出來了,是有人在婚鬨,一些人在向新郎常磊磊吵吵著要小紅包和喜煙喜糖呢。這些人要過紅包還沒完,硬是把常磊磊和葉曉露弄下車,讓他們親一親,抱一抱。
有人在把葉曉露朝常磊磊的懷裡推去,葉曉露支持不住慣性,隻好朝常磊磊撲去;興許常磊磊是為了保護葉曉露,他將葉曉露抱在了懷中,果真印上了一個親密的吻。婚鬨的人有的拍照,有的鼓掌,還有的尖叫。其間有著葉曉晨的叫聲:“大家彆太鬨騰!”好在,那些人鬨得不太過分,否則,不知葉曉露和常磊磊會受到何種捉弄。
婚鬨告一段落了。
人們上了車,幾輛婚車繼續前行。
婚車走遠了。
夢獨立起身來,看著越來越遠的婚車隊伍,突然感覺一陣剜心錐骨的疼痛,他忍不住蹲了下去,淚水湧上了他的雙眼,他的嘴裡發出“啊啊啊——”的哭聲,如無邊的曠野上一條受傷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