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咖啡，才剛過十二點。今天上午沒有門診，隻剩下午的主任巡房。
巡房的時間一般從下午一點開始，到時他再趕回醫院就可以了。
為了打發時間，東教授來到大樓地下的書店，隨意翻了幾本書，回到醫院的時候還不到一點，不過，醫局的成員已經準備好在等他了。
東教授套上白袍，往第一外科專屬的三樓南側病房走去。
助手、實習醫生，還有此刻不用看門診的人全跟在主任醫師的後麵，三十名左右的醫局成員擺出皇帝巡行的陣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跟著他來到三樓的醫務室。
這時——
‘主任醫師來巡房了！’護士長一聲令下，聲音傳遍長長的走廊。
彷佛在響應這個聲音一般，各病房的門左右大開，瞬間，緊張的氣氛流泄在各個角落。
像這樣帶著大隊人馬、威風凜凜進行主任巡房的日子，隻剩下一年不到了！
一想到這裡，東教授的體內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了似的，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落莫。
東教授的前腳一踏入病房，骨瘦如柴的中年婦人立即從床上仰起身，低下頭，負責照顧她、像是她女兒的年輕女孩也行禮如儀，迎接主任醫師的到來。
病房裡打掃得纖塵不染，連床頭櫃和椅子的位置都重新擺放過，床頭櫃的旁邊，病患的主治醫師直立不動地恭候教授.”
年輕的大阪大醫學生們捧著手裡的《大眾》，一字不差的閱讀著《白色巨塔》的第二章。
北川老師用華麗絢爛的文字描繪出了主任巡房的隆重場麵，這讓這些還沒經曆過此事的年輕醫學生們格外激動。
他們在學校學習時，就時常聽已經在醫附醫實習的學長學姐們說起主任巡房這事。
這也是大阪大附醫、東大附醫等知名大學附屬醫院特有的場景。
同時兼任主任和正教授的醫師一馬當先，後麵有幾十名其他醫師和護士跟隨，宛如皇帝降臨人間般，一一走過病房，巡視病人們的情況。
那種權力、排場，以及中描繪的戰戰兢兢的病人們，都讓年輕的醫學生們向往不已。
“等以後正式進入醫局工作，有一天，我也要像東教授那麼威風！”
不少醫學生心裡暗自這麼想著，拿著文學雜誌的手都不禁慢慢攥緊了。
一旁的唐澤敏行看到這些年輕後輩們的神情，不由得回想起自己還在東大醫學部念書的日子。
是啊。
當初的自己，可不也是因為這些東西才咬牙堅持下來，最後成為了現在這副模樣麼？
向往權力，有野心怎麼了？
像裡間修二那樣全心全意隻投入在醫學研究上的醫師能有幾個？
醫師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這並沒有什麼好羞恥的。
真正該羞恥的是，類似東教授這種屍位素餐，既沒有過硬實力，又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家夥！
唐澤敏行輕輕冷哼了一聲，將視線又聚焦回了手上的雜誌上。
第二章末尾。
感受到自己可能已經被東教授討厭，也許會拿不到那關鍵一票的財前五郎，果斷跑去找了多金的嶽父幫忙。
得知女婿是為了成為教授之事來找自己的，財前又一興致勃勃，一邊拉著他去居酒屋喝酒，一邊語重心長教育著他。
“.這是當然的，如果任何事都靠實力解決的話，這個世界就一清二楚、簡單明了了。
沒實力的家夥可以做到首相、大企業的老板，大學裡的人事也是一樣。
順水推舟是人類的生存本能，我也是因為看好你的前途才招你做女婿的，可瞧你說的是什麼話？
‘實力上沒有問題，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你這麼沒有自信，怎麼成就大事？
為了搞定那些實力以外的東西，多少錢我都願意出，實力和金錢結合在一起，還有什麼辦不到的？”
“總之，我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無論如何，你都要替我當上國立大學的教授。
五郎啊，你要明白，身為一名開業醫生，不管病患再怎麼多、賺再多的錢，都還是會被那些高高站立在白色巨塔的家夥們嘲笑的。
雖然我早已接受了自己是大阪的商業大夫這件事，並始終秉持著這個信念活著。
但在我的人生中啊，貫穿始終的還是被人看不起，被人鄙夷之類的混帳事。
人一旦有了錢，就會想要名，人類的最終欲望就是名。
而且有了名後，錢和人自然都會跟著來，不過，錢再怎麼多就隻是錢而已，隻是一堆無用的廢紙。
我一輩子得不到的名，作為女婿的你務必要幫我拿到，我拚命賺錢就是為了這個啊。”
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著了魔，財前又一一反常態的和女婿絮絮叨叨說著自己的期望，自己的不滿，自己的人生。
同樣是大阪大醫學部畢業的他，卻不像昔日的同學們那般，出入最好的醫院，在當地醫學會上睥睨天下。
同學們都有非常好的名聲和地位，唯獨他，仿佛獨立於他們之外，隻有錢和一個令人不齒的開業醫生之名。
沒能留在浪速大附醫，沒能成為一名正兒八經的研究型醫學者，這件事是財前又一一生之痛。
他那可怕的執念宛如一股魔氣般侵襲進錢財五郎的身體中。
也讓看著的唐澤敏行不寒而栗。
同樣是小地方考到東京的小鎮做題家，唐澤敏行的人生相較財前五郎要好上不少。
他沒有入贅，也沒有一個如此要強的嶽父。
從初期研修醫到助教授，這一路，他都是在為自己努力拚搏。
但正因如此，他格外能理解財前又一對正教授之位的執念。
“像我這種自稱為‘商業大夫’，乾了一輩子開業醫生的大老粗，最看不慣那種裝腔作勢、喜歡擺學者派頭的家夥，像他那種人就是人家在講的書呆子、老古板。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搞的，把自己弄得活像患了權力病一樣，一點都不灑脫。
唉，說穿了就是城市鄉巴佬！”
財前又一如此評價書裡的東真藏教授，認為他一定是個“小鼻子、小眼睛、沒氣量”的家夥，讓財前五郎要注意他。
這又讓看書的唐澤敏行深深共鳴了。
不止是東教授，應該說大學裡的教授們，都散發著一股腐朽的書卷氣，毫無煙火氣可言。
他們行事一板一眼，處處散發著正教授的威嚴，仿佛江戶時代高高在上的幕府權貴。
手下的其他人，就是他們豢養的武士，他們是打心底看不起的。
唐澤敏行接觸的唯一一個異類，就是在醫院裡一向很照顧他的鵜飼教授。
說起來，鵜飼教授和書裡的財前又一有點像啊，同樣喜歡長唄、能樂、淨琉璃這些東西，對吃喝玩樂也非常在行。
“北川老師是把周圍的人當成了寫作素材麼？”唐澤敏行眨了眨眼睛，心中略感驚喜。
如果是這樣，那財前五郎顯然脫胎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