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臣在下麵靜靜地聽著,張四維越聽越不對勁。
這是正式的即位詔書嗎?
二祖列宗的即位詔書,太祖皇帝的最簡單,也最有氣勢!
“朕惟中國之君,自宋運既終。天命真人於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傳及子孫百有餘年,今運亦終。
即皇帝位於南郊,定有天下之號曰大明,以吳二年為洪武元年。是日恭詣太廟,追尊四代考、妣為皇帝、皇後。立太社、太稷於京師。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其餘諸位皇帝的即位詔書,一個比一個長。
如成祖、景泰帝、英宗、世宗等皇位有曲折的,會花很長一段篇幅,說自己的皇位來得如何正統,然後又巴拉巴拉說自己要如何繼承遺誌、如何勵誌圖新.
其它皇位傳承沒有什麼問題的,就會說朕即位後,一二三四五會如何做,巴拉巴拉有的詔書會列上幾十條,大致等於這一朝的治國方略。
內閣擬定的即位詔書也是這般格式,足足列了十六條,還是精簡了又精簡,直接被朱翊鈞給否了。
我還要統治大明好幾十年,這幾十年的國策方略全部在即位的詔書裡就講清楚,這不是逗你玩嗎?
再說了,我的那些治國理念,能在即位詔書裡寫出來嗎?
寫出來我怎麼溫水煮青蛙?
朱翊鈞捉刀親自修改了一番後,就成了現在馮保讀的這份即位詔書,這讓熟悉國朝典籍的翰林們大為吃驚。
新皇居然如此標新立異,難道他要自認比肩太祖皇帝,不僅要為大明再打下一片大大的新疆域,還重新為大明建立一套製度?
眾臣默不作聲。
等到詔書念完,馮保在那裡大喊道:“有本早奏,無本退朝!”
沉默了一會,張四維低著頭,瞥著眼睛左右看了看。
王遴一黨被暫停官職,沒資格進皇極門參加早朝,應該沒人搗亂了吧。
此時吏部、鴻盧寺、禮部官員按照事先報備的,上前稟奏。
誰誰被任命為巡撫,哪家外藩遣使來進貢
突然,都察院左副都禦史王世貞上前,來到禦座台階前跪下,朗聲道:“臣有本上奏!”
張四維詫異地看著王世貞的背影,突然意識到什麼。
“奏!”
“臣請奏《天降不詳以應奸賊佞臣循祖製尊名教疏》.”
王世貞的聲音不急不緩,清脆響亮,在皇極殿廣場上空回響著。
他這本奏章也是彈劾奏章,跟王遴等人的差不多,隻是文采更華藻,措辭更嚴厲,直指內閣、六部和諸寺,幾乎一網打儘,全部彈劾了一遍,就差沒有指著朱翊鈞的鼻子說,皇上,快下罪己詔吧!
上疏最後部分,王世貞厲聲疾呼:“上蒼示警,事在人為。望皇上循祖製、尊名教,正君心、振綱紀,明治道,肅宮闈、抑權幸。
聖人雲:‘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皇上聖明,官吏清廉,天命之性.
整飭吏治,揚以廉、仁、公、勤。使貪懦者無所容,而廉能者有以勸
行仁政,與民休息,減免稅租.”
他這些話就是在說,皇上,罪己詔寫什麼內容,我已經說得很明顯了。
朱翊鈞在禦座上靜靜地聽著。
王世貞這一套,無非還是人治高於法治,道德高於一切,詞句再華藻,還是陳詞濫調。
想不到屏蔽了一個王遴,還有王世貞。
王世貞,吳中名士,自己也曾費心拉攏過。
可惜啊!
陽明先生說得好,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王世貞念完後,把上疏雙手高高舉起。
馮保接到朱翊鈞眼色,下去接住。
隨即有數十位官員上前,或單獨上彈劾奏章,或附和王世貞,主要內容都是劍指內閣五位閣老,六部尚書和諸寺正卿。
他們意圖很明白:皇上你要是想保這些人,就把責任扛下來,下罪己詔吧。
沉寂了一分多鐘,李春芳上前,朗聲道。
“臣中極殿大學士、太子太師、內閣首輔李春芳有本奏。”
“奏。”
李春芳上前,大聲讀起他的奏本:“臣才淺德薄,自惟碌碌,不能有所建明,已負素飡之責久矣。若貪戀不止,則危辱隨之”
內容很簡單,他以首輔身份請辭,想把所有責任都扛下,保住其他閣老和尚書正卿。
眾臣心中一片愕然。
有驚喜,王世貞一番言論,把內閣首輔給扳倒了,厲害!
有不滿,我們籌謀了這麼久,怎麼可能隻扳倒一個李春芳就算了。他不是我們的目標,我們的目標是張居正,是新政。
可是內閣首輔主動出來請辭,以應天降異象,足矣了。白虹貫日、地震,哪年沒有?還想怎麼樣。
北風呼呼地吹,吹得廣場上周圍的旗幟獵獵作響。
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嗎?
就在馮保準備喊早朝結束時,高拱上前一步,大聲道:“臣東閣大學士、戶部尚書高拱,自感才淺德薄,請皇上恩準放回原籍讀書。”
眾人駭然!
接著,禮部尚書葛守禮上前請辭,還有侍郎、少卿、郎中等六部諸寺官員十幾人請辭。
張四維猛然間明白,高拱、葛守禮和王世貞等人暗地裡勾結在一起。
王世貞上疏逼宮,李春芳以首輔身份請辭化解,不想高拱、葛守禮帶著黨羽跟著請辭,卻把李春芳的一番苦心化為烏有。
現在壓力又全給到了朱翊鈞。
看著王世貞等人臉上的正義凜然。
朱翊鈞知道,這些人跟王遴做的事一樣,但本質有所不同。
王遴等人純粹是一己私利。王世貞等人雖然也有私利在內,但他們更多是出自心中的抱負。他們真信四書五經裡說的那些天理大義,奉為圭臬。
“眾正盈朝啊!”朱翊鈞感歎道,“朕到今天發現,朝堂上是眾正盈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