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著淡淡藥香的臥房被崔萍君親手收拾的十分乾淨,一點也沒有長期居住病人的那種慘淡絕望之感。
臥房布置依然溫馨乾淨,臘梅點綴,香爐暗明,飄蕩的藥香都是淡而清,不讓人發苦。
謝淵走入這間臥房,朝著坐在床邊的崔萍君行了一禮,然後上前探望謝奕。
麵色紅潤,神情安寧,仍然是隻如熟睡一般。
看起來狀態依然穩定,也依然沒有什麼變化,就跟所有那些得了失魂症的強者一樣。
“叔母,您說二叔的情況有要和我商量的,是……?”
謝淵見謝奕看起來沒什麼問題,不由稍微鬆了口氣。
得了失魂症的人,雖然身體仍然強橫,卻還是要靈藥吊著。
沒有意識、沒有魂魄主宰的身體,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刻,便會突然衰敗,再也維持不住。
這是失魂症最讓人擔憂的一點,再強橫的空殼,終不能長久,而親人卻不知這一天是什麼時候。
有可能是幾十年以後,有可能是下一個瞬間,如同一把一直懸在頭上的鍘刀,讓人不得放鬆片刻。
不乏有失魂症的親人先承受不住發瘋的,也不乏親人不堪折磨,主動結束失魂症病患生命的。
久病床前無孝子,這種動輒以年計還離不得人的重症,不是情比金堅,不能堅持。
崔萍君見謝淵來了,將平靜的目光轉到他身上:
“淵兒來了。
“彆擔心,你二叔沒有大礙,不是他這出的問題。
“是我派出去收集靈藥的人,年前剛剛傳信回來。”
謝淵見崔萍君眉宇間微微沉凝,不由沉聲問道:
“找得不順利嗎?”
那治療失魂症的方子裡麵,有不少是西域的上古異種,甚至絕種靈藥。
崔萍君雖然派了得力乾將去西域尋找,但小半年來一直沒什麼消息。
“不。找的過程倒還順遂。南海龍涎香這些,離中原不算太遠,都已經帶回來了。我派去西邊的人是個西域通,在那邊呆過許久,此去也尋到了消息。”
崔萍君這樣說著。
謝淵愣了一下,感覺不是還挺順利?
龍涎香要深入南海去尋,不過大離太祖武功蓋世,囊括中原南北西東,中原王朝版圖空前的強大。
故而南海之物產,倒不像前朝、古朝那麼難尋,憑謝家的勢力,已經收集好了。
旋即謝淵便明白肯定還是西域的岔子。
西域諸國一直和中原不對付,又有西漠這個廣大的天然屏障,中原王朝數千年來和西域無數次征戰,勝過不少次,卻從來沒能真正掌控西域。
而西域人耐熱耐苦,又一直覬覦中原,時時悄咪咪跨過西漠來邊關襲擊,等勢大而中原羸弱時,甚至還儘起大軍想要入關南下。
他們要是占了風調雨順、土地肥沃的中原,肯定寧願將重心挪到這邊,倒不虞鞭長莫及;
反之中原王朝哪怕攻下了西域,卻也不會拋卻中原土地將大軍人材都派去那片遠不如中原豐茂的高原鹽堿地。日子久了,隔著西漠,西域人總會重新反抗,趕走中原的駐軍。
兩邊完全是兩個國度,兩種文明,許多事情都不同。
在那邊遇到難題,也是正常。
崔萍君繼續說:
“我派去的人尋到了新生曼殊沙華和金色曼陀羅的消息,他甚至還通過關係求得了一朵曼殊沙華。
“金色曼陀羅他沒有辦法,隻是給了訊息,向族內求援,再遣高手過去,然後就回返。”
“但當他將曼殊沙華帶到謝謙那裡之後,曼殊沙華就不見了。”
謝淵眉頭一皺。
不見了?
謝謙是謝家的一名長老,主要負責外事,並且常駐大離西境那一片,負責監管、協調蜀、雲、雁西境三州的謝家分支和生意,權勢和實力都頗為不俗。
崔萍君派出的乾將能力見識和手腕雖厲害,但是實力不算強,不到宗師。
他將如此重寶帶回大離之後,自然要交給謝謙,由宗師保管運送回族裡,方才妥當。
但什麼叫,到謝謙那裡之後,就不見了?
崔萍君輕聲道:
“我這收了兩份傳信,一個是元庸的,一個從謝謙那兒來。
“元庸說,他將新生曼殊沙華交給謝謙之後,謝謙卻遲遲不動身。他催促幾次,謝謙都模棱兩可。直到他察覺不對,欲要確認曼殊沙華,謝謙才告訴他,東西不見了,並且反指責他拿了假的東西回來,意圖不軌。
“謝謙說的則是,他拿到靈藥之後便覺不對勁,害怕對夫君有害,所以先檢查了一番。結果,東西後來神奇的遺失了。他懷疑是元庸做的手腳,直接將人扣了下來。”
謝淵聽得眉頭大蹙。
東西丟了……
事情竟發展成這般模樣?
看起來,兩個人中有一個,不想讓東西回到族地。
他想了想,道:
“謙長老駐外已久,本來年前就該帶著靈藥回來述職的吧?但是他沒有回來。”
崔萍君點了點頭。
謝淵又沉吟片刻,問道:
“這個元庸,叔母可以完全信任嗎?”
“當年我和你二叔救過他的命,這麼多年他一直給謝家在外做事,辦得很妥帖。若非如此,我這次不會讓他去辦這事。”
崔萍君解釋道。
給謝奕求靈藥,讓他醒來,自然是有些人不願意看到的,故而要秘密進行,非可信者不能參與。
她思索片刻,繼續道:
“但是完全信任也不敢保證。元庸一直是在家族外做事,畢竟沒在身邊。
“而謝謙,之前在興隆堂呆過,也是謝誌舉薦負責去西境駐守。他們走得很近。謝謙在那邊,前些年和崔王二家的人都有交往。”
謝淵聞言,陷入沉思。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道:
“謙長老沒有說過什麼時候回來的事情嗎?”
“他說自己在那邊還有要事,暫時回不來。”
“這樣啊。”
謝淵慢慢說道:
“看來,要派個人過去看看了。”
他微微點頭。
崔萍君也頷首道:
“我叫你來,就是為了這個。目前那邊情況不明,謝謙……可能出了問題。需要一個人走一趟。”
“謙長老有可能被王氏策反麼?”
謝淵問道。
崔萍君搖搖頭:
“不好說。但之前他一直是力主不要和崔王兩家正麵起衝突的協商派。在西境時他遠離家族,就和那邊同樣駐守的兩家外事長老關係頗近。”
“還是得讓人親自去看。不過……”
派誰去呢?
若是長老都出了問題,會不會他不止一人?
謝淵沉吟片刻,問:
“族內的長老們,是不是也有人不願二叔醒來?”
崔萍君有些沉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答案或許是有些難聽的。
謝奕當年的上位同樣遇到了阻力,雖然不見得和謝淵一樣,但是許多人是持反對意見。
畢竟那時的謝奕,實力也不算強,威望也不算高,是一些老人力主支持,才排除重難,接了家主之位。
而後來他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將謝家管的井井有條,家族上下再沒其他聲音。
但也因為他的實力和能力,族務基本上是他一言而決。
那時眾長老手中的權力,哪裡有現在這麼大?
謝淵雖然坐穩了位置,卻沒有把族內的權力全部抓在手裡。
他既是自己不想,時機也不合適,更還不具備這樣的影響力。
所以當內鬥暫時平息,外患還可抵禦。
這段時間以來,大多數長老便忽然發現,日子過得還不錯。
或許將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才更符合他們的利益。
並且,謝淵雖然暫時沒有人反對。
但局勢變動之時,總有人生出野心。
謝淵畢竟年歲輕,境界低,根基淺。
而外界的挑戰從不停息。
王氏和皇家在謝淵宣布閉關之後,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是許多動作顯然變得更大了,讓謝氏遭受了一些損失。
不傷筋動骨,卻也表明了強硬的態度。
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安知將心思暫時收斂的那些強勢長老們,沒有再起之機?
世界永遠是變化的。
但若是謝奕醒來,毫無疑問,其他各房各脈再無機會,家主之位還是會牢牢把控在謝奕、謝淵這一支手裡。
強大的前家主對家族穩定和安寧自然是無比重要,對位高權重的長老們來說卻未必。
也許謝謙就是其中一個代表。
基於這樣的推測,謝淵和崔萍君都對人選有些犯難。
既要值得信任,實力還不能太弱。
因為若是謝謙的確出了問題,這一行說不定還有危險。
謝淵腦海中閃過幾個人影,卻都不確定他們是否在這事上算得自己人。
他看著病榻上的謝奕,陷入沉思。
謝奕雖然實力強大,但是誰知道能堅持多久?
若有希望,自然是越快越好,拖不得。
謝淵心念電閃,有了一個主意。
他想了一會兒,最終下定決心。
“叔母,我去吧。”
“你去?”
崔萍君露出訝然的神色,當即搖了搖頭:
“你是家主,怎可以身犯險?而且你實力雖然強,畢竟境界還沒提上去。”
謝淵解釋道:
“正因為如此,我本欲年後擇日前往雲山一行,拜見劍宗宗主,求取突破之法。現下既然有這番變故,我乾脆便自去看看。
“我會先往雲山去,等突破了境界,再去找謝謙他們聊聊。而後,或許順便就去西域取藥,讓二叔早日得以服用良方。”
崔萍君聽得微微發愣。
怎麼感覺突破宗師對他來說就是一件尋常之事,好像隨便就能突破一樣?
先突破宗師,然後再去雲雲……
就像順道先去拿個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後再去辦事。
不過想到謝淵的天賦和實力,好像這樣說話也沒什麼。
隻是崔萍君想到自己當初突破宗師受的苦,就感覺人和人差距挺大。
但她還是有些猶疑:
“你篤定能突破嗎?如果是這樣……”
“放心吧,叔母。我親自去,會辦的妥當。”
謝淵點頭道。
“隻是我若不在,族裡的事情,還需要叔母和七堂叔多操心。”
謝淵說的不是十分有底氣。
畢竟他在的時候,也沒見得多做什麼了。
不過若是他人都不在,許多事情可能的確要兩名長輩多加小心才行。
崔萍君微微頷首:
“這倒沒什麼。雖然你宣布閉關之後,王氏和皇家的針對稍微激烈了些許,但沒有本質區彆,咱們還應付得來。”
“那便行,我即日起就動身,對外便說真的閉關了。”
謝淵說道。
這裡的對外,自然是對所有其他人,包括謝氏的長老們。
崔萍君輕歎一聲,望著床上的謝奕,還是點了點頭:
“那你千萬當心。”
沒過兩天,謝淵便將自家院落緊閉,宣布開始閉關。
他做好了真正閉關的布置,沒讓任何人發現端倪,而後悄悄從修煉室離開。
回頭望了望謝氏族地的大門,易容改裝、身影幽暗的謝淵收回目光,向前走去:
“希望這段時間不會有什麼變故,能夠儘快回來。”
謝淵順著官道,出了陳郡,一路往西北行去。
然而,還沒有行去百裡,謝淵的腳步就頓住了。
大雪紛飛中,前麵是一條小河,河上有個簡易的吊橋,還是多年前謝氏修的,方便兩邊行人來往。
橋的這頭有一顆大樹,正月裡樹葉已經落光,光禿禿的隻有枝丫上的積雪,如同吊橋前披雪的崗哨。
這個時節與天氣,少有人出門,都在家裡正過著春節。
所以當樹下的雪地裡,顯出一個人影時,謝淵覺得十分驚訝。
而更驚訝的是,他直到走到如此近前,才看到這個人。
謝淵頓住腳步,隻是看了一眼,瞬間就提起了警惕,將手握向了背後纏著布條的蛟魂。
他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碰到這個熟人。
頭發披散、身著古袍的男子抬起頭,望著謝淵:
“你終於來了。”
謝淵聲音低沉:
“你知道我會從這裡過?”
“我隻知道你一定西行,不過已經等了許久。”
姬軒平靜道。
謝淵望著氣勢不同以往的姬軒,神情略有些嚴肅。
這個家夥,好像想開了。
“那你怎麼找得到我?”
謝淵有些疑惑,他瞬間想到是不是族內有人在通風報信。
但是他離開的消息都沒幾個人知道,更不該提前預知他潛行匿蹤的軌跡。
而姬家趁他離開天外天時做的手腳,也被慕朝雲去除,怎會被姬軒正好堵在這裡?
姬軒卻是一直十分乾脆,大大方方道:
“上次讓你離開,舉火使在天外天鬨了一場,讓我姬家有所損失。我們後來好好查探一番,沒有看出你們有什麼特彆的關係,倒發現她之前調查過關於失魂症的資料。
“她並沒有什麼用得著這藥方的地方,但你用得著。你們交易的內容,當就是這個藥方。
“既然你用得著,那裡麵的東西不好得,我想你會親自去一趟西域,便早早就來等著。”
謝淵皺著眉頭:
“多早?”
“等了三個月了。”
謝淵一時沉默,而後慢慢道:
“我謝家能人無數,你怎麼確定我會親自去?”
“直覺。”
姬軒又道:
“我也不確定,但我找不到你更可能離開老巢的理由了,不得不來。”
他晃了晃手中的一個玉盤一樣的東西,上麵正有一個小小的光點,就在玉盤中心。
“我不知你怎麼殺掉的八玄女,料想你還有不得了的手段和助力,也將隱秘的標記去除。不過無妨,我將你的氣息存了一縷入此盤,隻要你在左近,我都能找到你。
“如今,總算讓我等到了。”
謝淵望著氣勢逐漸升騰,很快跨過宗師境界的姬軒,神色頗為凝重。
他將長槍取下,一圈一圈的解開布條:
“看來你是想開,總算突破了?”
姬軒淡淡道:
“跟你一戰後,我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並不是非要三變境擊敗你才算擊敗,隻要親手將你殺死,那也是一樣的。”
謝淵微笑道:
“若想走無敵路,你這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隻要殺死所有敵人,我自無敵。”
姬軒分毫不受謝淵的嘲諷,神色平靜。
能修煉到這等實力,他的心誌自然堅定,不是謝淵三言兩語可以打擊。
謝淵看著姬軒一步一步走過來,將長槍立好。
這家夥,一定要敗了自己才能心念通達,不然的話,長此以往甚至會影響道途。
而事關道途,那就可以說是生死之仇。
看來這個敵人,不解決是不行了。
謝淵清澈的雙眸中倒映出姬軒氣勢衝天的身影,還有他揣進廣袖裡的圓盤。
姬軒的實力本就強得驚人,一旦想通,突破到宗師的他更為可怕。
在謝淵的感知中,姬軒的實力,甚至還要勝過突破更久的謝硯。
大雪飄飛,河邊一片雪白。
鵝毛大雪忽然倒卷而起。
姬軒的氣勢積蓄到頂峰,甚至讓大雪凝停一瞬。
他一踏步,瞬間衝到了謝淵身前。
拳頭擊穿了茫茫雪幕,驟然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