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依然安靜。
安靜漸漸變得有些沉默。
時間已經有些久了。
謝淵一時沉吟,看著靜靜坐在床邊的崔萍君,不知該不該開口。
謝靈韻臉色變得慘淡,但現在的她也隻是有些憔悴,沒有當場就哭鼻子的衝動。
她望著崔萍君的背影,欲言又止,張口數次,最後又隻是咬著嘴唇。
崔萍君似乎是終於察覺了氣氛的凝固,身形動了一下,就像打破了某種結界一般,空氣重新恢複流通。
她微微直起身子,臉色仍然平靜,輕聲說道:
“再是神藥也不可能見效這麼快,我們不用著急。”
她像是在和謝淵與謝靈韻說,又像是在自語。
謝靈韻呼了口氣,趕忙上前扶住母親的肩膀,道:
“娘說的是。爹爹臥床這麼久,藥效發揮也要一陣時日,且等他慢慢恢複就是。”
她聲音有些低,自己也不是十分有底氣。
但她隻有手扶著崔萍君的肩膀,才驚訝的發現,那個一向有主意有氣勢、既慈愛卻又嚴厲的母親,身軀是這麼的無力,頭一次讓她都有了母親十分虛弱的感覺。
謝靈韻心裡不由有些慌亂,下意識看了一眼旁邊的謝淵,見他對著自己用力點頭,才心情忽而放鬆一些。
她神色堅定,用力的扶著崔萍君,鏗鏘道:
“娘!您振作些,爹爹肯定可以醒來的!我看他狀態好多了。”
崔萍君聽到女兒的呼喚,身軀一顫,而後輕輕點頭。
她拍了拍謝靈韻的手,說道:
“我明白。我們……不著急。”
謝淵望著氣色絲毫沒有變化的謝奕,心情也有些沉重。
按照那藥方的描述,服下這藥之後雖然不說病患當即蘇醒,狀態也該有明顯的好轉才對。
然而謝奕的氣息,和之前一模一樣。
這是否說明這藥……
謝淵搖了搖頭,沉聲道: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二叔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吸收靈藥。他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叔母,靈韻,你們放心。就算這份藥不夠,大不了我就再去西域,再尋其他方法,踏遍天下也會讓二叔醒過來。”
崔萍君點了點頭,低聲道:
“淵兒,你辛苦了。”
她頭也沒回,隻是一直靜靜的看著謝奕,看著他麵色紅潤、氣息沉穩,卻好像永遠也睜不開眼睛。
謝淵看著這一幕心情也有些發酸。
他對著眼眶微紅的謝靈韻點了點頭,示意她照看好父母,然後自己就悄然的離開。
當謝淵回到自己的院落時,夜色已至。
月亮從東山背後冉冉升起,照得整片謝氏族地如灑銀輝。
謝淵立在鋪滿月光的庭院裡,心情卻並不皎潔。
他擺擺手,讓想要來伺候的雲竹和侍劍自去休息,屏退所有下人,在偌大的庭院中獨自站立。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這靈藥並沒有副作用。
如此多的天材地寶,按照君臣相佐的正統藥理製成靈藥,當能穩住謝奕的狀態。
至少沒有變得更差,沒有像失魂症病患家屬們最怕的那樣,突然惡化。
隻是一點效果也沒有,完全不符合藥方的描述。
“不過那藥方本就是那位前輩的推延之作,等他研究出來時,他自個兒的兒子都已經死了……誒,從沒用過,也許不一定說的就準。”
這藥方從沒有實踐過,但謝淵希望有用;
這藥方記載的效果沒有應驗,謝淵又希望那位前輩說錯了。
謝淵緩緩搖了搖頭: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本是此理。”
他低聲一歎,摩挲著蛟魂。
朦朧的月光映照在冰蛟骨製成槍身上,就像給蛟魂鍍上了一層薄霜。
湛藍的玄力漸漸亮起,仿佛蛟龍的魂魄在霜層之下遊動。
咻——
藍色的光芒陡然破開籠罩天地的朦朧銀光,謝淵擺出了人間太平的起手式。
他心中似乎有一股氣,隻想通過練槍來抒發。
一連七式的焚天滅道槍在謝淵手中一一展現,月光下藍色的槍芒籠罩了整個庭院。
院落中起了風雷之聲,整座大院似乎都在震顫,讓仍然遠遠守候著的雲竹和侍劍有些心驚肉跳。
這就是宗師之境的少爺嗎?哪怕隻是練武都是如此大的威勢,感覺和之前都不像是同一人了。
雲竹聽著如此動靜是心跳如擂鼓,侍劍卻是微微皺眉。
她總感覺,謝淵這槍練得如同是在發泄一般。
不知是何事難住了他?哪怕之前少爺家主之位最風雨飄搖之時,都未曾見過他這般模樣。
一定是更強大的敵人吧?
侍劍想不出來,隻是暗自猜測。
……
【焚天滅道槍·第四式·北海斬聖·入門:(14/2000)】
【焚天滅道槍·第五式·霧源驅妖·入門:(13/3000)】
【焚天滅道槍·第六式·道無情·入門:(14/3000)】
【焚天滅道槍·第七式·欲往青冥·入門:(11/3000)】
焚天滅道槍說複雜也並不複雜,五十招雖然多,但是也有很多龐雜繁複的功法招數比這更多。
但是七式都分彆在謝淵的麵板上顯出來,這在謝淵學過的功法中還是頭一次。
這足以說明焚天滅道槍的每一式都幾乎是一門獨立的功法,太過艱深,奧妙無窮,不愧是謝安晚年的至高之作。
謝淵將七式槍招全部學會,雖然熟練程度有高有低,但是不算最後一招“焚天滅道”的話,也算是領悟了完整的焚天滅道槍了。
他發現這七式槍法的名字,基本就是謝安生平的縮影,凝聚了他一生中重重大事。
從少年無敵,掃儘人間,到遍訪天下,找出不少上古遺族、隱世強者,然後蕩魔、斬聖、驅妖,名震三界,舉世無敵,隻求大道。
到得最後,已欲與天公比高。
謝淵感受著這無敵的戰意,隻覺其立意高遠,實在不是一般人能使得動的。
但謝淵已經掌握了七式,除了最後一禁招之外的所有招式,雖說不上融會貫通,但是也是全須全尾了。
焚天滅道槍的威力,謝淵已經能發揮得極大,卻還不是全部,甚至不是真正的精華。
焚天的槍法,怎能沒有點燃蒼天的紅蓮業火?
謝淵已經對槍法的主旨有些感觸,但隻有領悟了其中的心法真意,點燃強橫無匹、威力絕倫的槍炎,才能算真正掌握了這槍法。
“明天就去武庫請教伏長老。”
謝淵緩緩點頭。
本來他就沉迷修行,而現下他除了修行,更是其他什麼都不想做,連族務都有些興致缺缺。
翌日清晨。
謝淵迎著初升的朝陽登上了武庫的第八層,卻驚奇的發現這裡除了謝伏還有另外一人。
藥房管事長老,謝聞。
謝淵一臉納悶的和謝伏見了禮,又和謝聞打了招呼:
“聞長老,你怎在此?”
謝淵來往武庫極為勤快,但基本沒有在第八層見過其他人。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第八層能來的就沒幾人。
所以今天看到謝聞在此,謝淵心裡不由自主有些好奇。
謝聞聽他招呼,無奈一笑:
“家主,我也要修行功法、參悟經義的。你……”
他說到這裡,突然打了個頓,“你”了好幾下,才麵露古怪之色,藏都藏不住。
謝聞突然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道:
“我本還不解為何伏長老都不讓我上樓,結果是家主在這裡修行,那我自無二話。家主,恭喜賀喜,順利突破宗師!”
他語氣極為開心,神色中更是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喜悅、欣慰、驚訝、震驚和佩服,仿佛是拿尺子比著量出來的一般,十分得體,讓人看著十分舒暢。
當然,謝淵知道,這裡麵大概隻有驚色,是還帶著點真的。
至於他心裡到底想什麼,到底開不開心,那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謝聞好像以為自己是在伏長老護法下這兩天突破的。
這倒也是符合常情的揣測,突破宗師這樣的大事,自然要極為信任且強大的長輩守候,又要最好有靈地輔助。謝伏和武庫第八層完美符合這個標準。
但是劍峰對謝淵來說,也是符合的。
不過他沒有多說,隻是微微笑道:
“多謝聞長老。想要追上聞長老這樣的前輩,我還有許多要努力之處。”
謝聞聽了這話,麵色更是有些古怪,隻是露出一絲笑容:
“家主後生可畏。”
若是是之前的謝淵說這話,他定是不以為然。
但現在的謝淵,竟然真的隻在區區弱冠之年就突破成為了武道宗師之境,氣息既穩固又虛浮……應該是剛剛突破。
然而這也是了不得的成就了,讓族人知道就轟動全族,讓外界知道,那就是天下震動。
謝聞的心情遠不如表麵上那般平靜,隻是老謀深算的他不會輕易表露情緒。
在他的設想裡,謝淵如果就這一兩年能夠突破,他就準備老老實實跟著這個前途無量的家主混了。
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就是現在,就在今天,就在眼前,謝淵已經是宗師。
謝聞恨不得揉揉眼睛,恰恰大腿,看看這是個真人還是假的。但宗師的神識讓他清楚的明白,眼前這個謝淵是貨真價實的宗師,通了地之橋的天地雙橋境界武者。
遙想當年,自己突破宗師時……倒也還算順利。畢竟陳郡謝氏如今有頭有臉的長老,天地雙橋皆通的高階宗師,年輕時無不是聲名遠播、橫壓一時的天之驕子。
但是和謝淵比,好像就有些差距了。
謝聞心中的情緒如浪花翻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分複雜。
最後隻是在心中化作感歎一句,長江後浪推前浪。
謝淵說要追上他……
或許真的有朝一日,他能夠攆上自己如今的修為。
哪怕也是天才,謝聞不得不承認兩人之間亦有不同,很大的不同。
這讓同樣曾為少年英傑的謝聞尤為難受。
但總歸不會那麼快。
謝聞心中念叨。
他修行多年,才有如今境界。
宗師之上,關隘如重重山嶽,每一點進步都是翻山越嶺的難。
謝淵再厲害,怎麼也得要個七八年小十年的?
不著急,自己至少還有十年的前輩可以當。
想到這裡,謝聞微微挺起了胸膛,在謝淵意外突破的消息下有些震驚的情緒終於收斂,恢複了高手的淡然風範。
“家主天資絕世,要追上老夫不過就是幾年的光景而已。”
至少十年!
謝聞在心中呐喊。
謝淵隻是微微一笑,沒有在意謝聞的客套話。
不過既然今天似乎伏長老這已經有約了,謝淵隻得遺憾的準備告辭,改日再來。
修行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是極為高深也極為私密的,每個人的狀況都不同,謝淵也不好旁聽,謝聞自然也不會願意。
“等等。”
謝淵剛要走,謝伏卻叫住了他。
謝聞心裡咯噔一下,有些悲涼。
“在伏長老眼裡,我已經沒用的前輩了麼?哪怕我先來,他也覺得該緊著這謝淵,讓我回去。明明當年他還誇我天資不俗,心性聰慧,能成大事。”
看著自己的將軍肚,謝聞想起了當年的時光,不由惆悵。
謝淵也以為謝伏要讓自己留下,讓謝聞滾蛋。他沉吟一下,覺得這樣確實不妥,好不容易謝聞沒有鬨騰了,要是讓他心裡有了小九九,不利於家族的管理。
正要說話,謝淵就聽謝伏說道:
“今天謝聞是來問焚天滅道槍的槍炎進階之事。這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恰好你也該修行槍炎,不如一起聽聽,日後對你也有所幫助。”
謝淵一聽,微微頷首:
“那敢情好。今日我本也是為請教伏長老槍炎而來。”
“是吧。”
謝伏微微一笑,讓謝淵坐下。
謝聞又悄然看了謝淵一眼,暗暗點頭。
伏長老真是看重謝淵。
槍炎至少要掌握了焚天滅道槍其中五式、對整個槍法都有所感悟之後才能彈領悟。
他前兩天才剛剛突破,離感悟槍炎還遠得很吧?
不過聽說他是成為宗師之前就已經掌握了三式槍法……
謝聞暗暗吸了口氣,感覺這天賦又讓他有些嫉妒了。
但是再怎麼天賦異稟、氣血蛻變境就領悟三式槍法,槍法的境界不可能練多高的,談不上對焚天滅道槍有什麼認識。
而且等他再練會兩式,又要許久;再提高境界,又要許久。
等他那時參研心法、點燃槍炎,都多久以後了,現在就聽,屬實有些太早。更何況謝聞今天來請教的是高階技巧。
不過聽就聽吧,謝聞今日的確沒什麼需要藏著的修行感悟。
他看著謝伏,誠懇的問道:
“伏長老,我的槍炎卡在‘青焰’階段已經十年了。按理說我的修為已經夠得‘紅蓮’,修行焚天滅道槍的年頭也有這麼久,可始終不得其法。還請問伏長老有以教我?”
謝淵聽得心神一動,豎起耳朵。
他知道焚天滅道槍的槍炎分為三個檔次,陽炎、青焰和紅蓮。
這三個檔次每一檔的威力都差異巨大。
儘管哪怕點燃最初階陽炎的焚天滅道槍就已經是縱橫睥睨,概莫能禦,但越是高階的槍炎,威力越是深不可測。
若是同樣的槍法境界、功法修為,而槍炎不同的話,對陣的結果,必定是低一檔槍炎的一方完敗。
不過這槍炎到底是如何領悟、又如何修行的,謝淵就不太了解。
他隻知道其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哪怕剛開始“隻”領悟了陽炎,也有逐步修行到紅蓮的機會。
謝伏靜靜聽完謝聞的問題,直接不客氣道:
“族務占用了你太多的心神,你掌控藥房多年,花了太多心思在這上麵,哪裡有繼續攀登的動力?”
謝聞頓時有些尷尬。
他沒想到謝伏說得如此直接,特彆是旁邊還有謝淵呢。
雖然之前的一些爭執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是哪有大咧咧說在嘴上的?
謝聞趕忙道:
“伏長老,我可是一心為公的。而且藥房的事務雖然繁忙,我可從來沒有放棄過修行。”
謝伏搖搖頭:
“若是不能進步,你的修行就是無效用功。你自己看看你,這些年來進步才多少?和之前相比慢了多少?”
謝聞哭笑不得:
“聞長老,我也有這個境界了,哪能還跟外練、蛻變一樣勢如破竹?”
他心中有一句您老不也在大宗師門前卡了幾十年?但他不敢說出來就是了。
“除了境界,對功法的理解,你和之前相比又有幾許提升?不隻是焚天滅道槍,不隻是焚天槍炎。”
謝伏淡淡問道。
謝聞一時語噎。
“謝聞,你在將族地藥房掌握在手裡之後,心思就慢慢的變了。想的更多,要的更多。”
謝伏緩緩搖頭:
“不過這不是我要跟你說的。我是想說,你這樣的心境,完全不符合焚天滅道槍的修行條件。焚天滅道槍縱然囊括武道至理,但總是霸道絕倫、一往無前的槍法,絕不是瞻前顧後的武學。想要點燃紅蓮之火,沒有敢於站出來焚天的氣魄是不成的。成為了權柄極重、聲望極高的藥房長老這麼多年,你還具備這樣的能力嗎?”
謝聞臉色慢慢變化,最後有些沉默,陷入了思索之中。
謝淵坐在一旁,隻看見兩人的嘴唇一動一動,卻從最開始的問題之後,再也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不由有些茫然。
不是說我可以聽嗎?怎麼又不給聽了。
謝淵正自納悶,忽然就聽見謝伏威嚴宏大的聲音:
“焚天之炎,皆有點燃一切的決心。
“不隻是手中之槍,對麵之敵,乃至持槍之己,頭頂之天,還有——天上大道!
“若沒有焚燒天地的心思,怎會有紅蓮業火?也不需要紅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