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個人蠻怪,跑來我們這裡乾什麼?我們這裡好窮的。城裡多好哦,我和同學以後都想去城裡。”火塘旁邊,一個隻有十歲出頭的小男孩端著碗問道。
火塘上的三角架上架著一個已經燒得通體發黑的鐵鍋,裡麵正咕嘟著黃色的酸湯,酸湯裡浮沉著滿滿的鴨肉、臘肉、玉米和一些菌菇,香氣四溢。
圍著火塘的彎桌上擺著青菜、白菜、蘿卜、豆腐,和一壇米酒。
聽到小男孩的問題,張潮沒有著急回答,而是仔細地用門牙刮下了玉米段上的所有玉米粒,又扒了一口糯米飯進嘴,感受糯米香、玉米香和酸湯香在口腔裡橫衝直撞、肆意迸發,才心滿意足地吞了下去。
張潮又從鍋裡搛了一塊鴨肉放進碗裡,這才開口道:“大概因為我是瘋子吧。”
小男孩聞言把碗抱緊了一點,但是眼前的青年隻是白了點,穿得比鎮上小學的老師還要洋氣點,並沒有看出什麼瘋樣來,才稍稍放下心。
不過還是嘟囔著道:“你是瘋子我也不怕咧,我爸爸的力氣是村裡最大的。發瘋的水牛他都能扭倒!”
張潮看看同坐在桌旁一邊吃飯、一邊憨憨看著他們聊天的中年男人,雖然渾身黝黑,身材也頗為健碩,但是怎麼看也不像能扭倒水牛的樣子,於是笑道:“吹牛!”
小男孩生氣了,放下碗,就要嚷嚷什麼,但是他旁邊的女人一個巴掌拍在他腦袋上,就不敢說話了,老老實實端起碗繼續吃。
女人同樣憨憨地朝他歉意一笑,沒有說話。男人則向他舉起裝滿米酒的小杯,口中說道:“咻!”
張潮知道這是“乾杯”的意思,沒有拒絕,同樣舉起小杯,一飲而儘。重生以後,他一向滴酒不沾,一是確實不愛喝酒,二是怕酒後失言。
但是在這裡,就完全沒有這種顧慮了。再說現在喝的是糯米酒(醪糟),酒精度大概隻有3到5度,甜絲絲的,算是飲料。
這家的大人不會說也不會聽普通話,隻會說水族話和一些客話。小男孩因為已經上了幾年學,所以普通話說得不錯;另一邊他的妹妹還沒到上小學的年齡,同樣聽不懂,隻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張潮。
看到張潮注意到自己,小姑娘害羞轉過頭去,裝著認真吃飯的樣子。
這裡是雲貴山都的什雷村,一個藏在萬重大山深處、至今還保留著相當多原始風貌的水族村落。村落分上下兩寨,中間是連綿而下的大片梯田。
張潮在說完“我不相信的是愛情”之後,當天就離開了燕京,隻給黃傑夫等人留下了簽好字的授權文件和印章。
在接到好幾個或熟悉、或陌生的電話提出要“幫著”張潮教訓一下王家兄弟,甚至問張潮對瓜分華宜有沒有興趣的時候,他就對眼前的生活產生巨大的不真實感和疲憊感。
這些複雜的感受交織在一起,像幾條繩索牢牢綁住了他的精神,讓他隻想逃開眼前的光怪陸離,即使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份子。
能去哪裡呢?
福海可能是最好的選擇。但是今時不同往日,他回去以後,依舊躲不開目光的注視和紛擾的人際往來。可自己又三天兩頭上電視,去哪裡又能讓人認不出來呢?
於是張潮來到了什雷村。
張潮上一世在雲貴自駕遊的時候,曾經因為導航錯誤,開車誤闖過這裡。即使在2022年,什雷村依舊是遊客寥落,除了張潮自己以外,隻有另一對夫妻在這裡遊覽。
張潮在這裡盤桓了一日,深深感受一種遺世獨立的寂靜。村民們往來種作,孩子們嬉戲打鬨,全然沒有注意他這個“外人”在乾嘛。
張潮記住了這種感覺,所以在想找個地方靜一靜的時候,什雷村忽然就從記憶的角落裡清晰又模糊地浮現了出來。
沒有任何猶豫,他用最快速度收拾好行李,交代好了各種事情,換了張新手機卡,坐著飛機就來到了雲貴。然後又是大車、小車地折騰了兩天,又對著一個麵包車司機連說帶比劃,終於來到了什雷村。
張潮走得太衝動,沒有想到他上一世開車來時柏油路那麼新,說明之前這裡肯定交通狀況堪憂。果然進村前的十幾公裡盤山土石路,直接把他顛吐了兩次。
什麼遺世獨立、什麼離群索居、什麼沒人認識的安靜……情懷們通通被吐個精光。
吐完以後,張潮一邊喝水漱口一邊罵道:“文藝青年果然都是傻逼!”然後在司機同情的目光裡,又坐上車道:“出發!”
自己要裝的文藝逼,含著淚也要裝完!
不過顛簸了幾個小時後,當什雷村沿著山勢層層相迭、鱗次櫛比的木樓和連綿不絕、金黃色的梯田出現在張潮眼前的時候,之前的沮喪和懊悔一時間都消散無蹤。
司機直接把張潮帶到了村口一棟木樓前麵,上麵釘著牌子,顯示這裡就是什雷村的村委會。司機用勉強可以交流的普通話說道:“村長在這裡。”
然後上前拍拍門,出來一個50多歲、頭發花白、戴著眼鏡的男人,滿臉疑惑地看著兩人。
司機指著張潮和他嘰裡呱啦了一陣,男人才笑了起來,上前握住了張潮的手道:“歡迎你來我們什雷村!”說的是普通話,雖然還有口音,但是交流沒有問題。
張潮掏出說好的100塊錢遞給司機,司機露出滿意地笑容,再次連說帶比劃地向張潮表示“一切我都交代好了,放心住吧。”這才開車離去。
村長自我介紹道:“我的姓是韋。村裡不是姓韋的,就是姓梁的。我們什雷村在水話裡麵的意思就是‘岩腳下的寨子’……”
一邊說著,一邊讓張潮把背包就放在樓梯的踏板上,帶著張潮遊覽起村子來。
2006年的什雷村,和張潮上一次來時又大不相同。村寨的外圍,沒有那些新修的木樓;村寨的地麵也幾乎沒有用水泥硬化的痕跡,還有就是全村幾乎沒有什麼公共設施。
幾乎每座木樓都是底層養豬、上層住人;各家各戶的雞鴨都散養著,到處溜達著啄食草籽和小蟲。空氣中彌漫著豬屎和雞鴨屎的味道,還混著淡淡的稻花清香。
張潮倒也不反感。他家是住在長福縣城裡,卻也有個在鄉下的“老家”,也是山地、丘陵,滿是木建築和牲口的村落格局,隻是沒有這般險峻、偏僻。童年時回鄉下小住,村裡空氣的味道與這裡差相仿佛。
村民們對張潮雖然好奇,但是看到韋村長就陪在他身旁,都露出和善的笑容。韋村長道:“我們這裡偏僻得很,但是時不時有你們城裡人來我們這裡。
今年夏天,還有幾個學建築的大學生來這裡測量我們的房子。偶爾也有幾個像你這樣背著包的遊客誤打誤撞就來我們村了。”
然後又指著如金色海洋般地稻田道:“這是今年的晚稻,這兩天就要開始收割了。你要是願意感受一下農家人的活計,可以幫忙一起收。
如果不願意,就在寨子裡轉轉,也可以去邊上的林子裡看看。但不要走遠了,走遠了要迷路的……”
韋村長絮絮叨叨的說著,張潮吭吭哧哧的應著,轉了一圈,又回到了村口的村委會木樓。韋村長這才問道:“你要在我們這裡住多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