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錯愕地打量了一下說這話的女人,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麼原生態的網絡打臉橋段的前奏對話了。
村委會門口隻懸著一盞小燈,瓦數太低,照不清麵孔,隻能看出來是年齡大概三十多歲,身量頗為高挑、纖細,身上穿著一襲白色的連衣裙,頗有點仙氣飄飄。
隻是可能天氣太涼,剛到膝蓋的裙擺下麵,是一節土黃色的秋褲,褲腳還塞進襪子裡。
張潮的屁股剛在土石路上顛了幾個小時,渾身酸痛,沒興趣打小怪,壓根不理她,而是問了村長一句:“她是下村的乾部嗎?”
二樓的房間原來就是給下村的乾部臨時住的。張潮也和村長說好了,要是有下村的乾部來,他就先搬出來,到樓下辦公室或者村長家裡對付一晚。
村長道:“不是。他們是從縣裡什麼單位來的,到我們村拍照的嘛,開車上來的時候就晚了,夜裡下山危險,就先住一晚。”
張潮這才注意到,村委會後邊的小空地上,黑黢黢地停著一輛越野車,車頭的牛頭標顯示這大概是一輛豐田霸道。
既然不是下村的乾部,張潮就更不想理會了,隻默不作聲地把兩個蛇皮口袋和折迭桌拿下來,拎著就要上樓。
女人見張潮不搭理自己,登時大怒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我問你話呢!”然後一個橫移,攔在了樓梯口。
這時辦公室裡呼啦啦又出來好幾個男女,年紀最大的看起來已經40多歲了,小的也有30歲左右。看樣子都是一夥的,一下就把張潮圍住了,有的苦口婆心,有的怒目而斥:
“就住一個晚上怎麼了,你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小氣?”
“小兄弟,都是出門在外,大家都要互相幫襯一下。”
“你要是覺得吃虧,我可以給你點錢,20塊錢夠嗎?”
“有你這麼沒禮貌的嗎?我們娟子問你話你沒聽見?”
村長急了,連忙道:“幾位、幾位,好好商量嘛。二樓的房間確實是小張先住的。大家想讓小張讓出房間,得好好商量嘛。”
張潮這才看清楚圍住他的是除了一開始的女人,剩下3個人是1女2男,都穿得人五人六,其中1個男人的胸口還掛著照相機。
不過從幾人的站位來看,男的想要逞英雄,站到了女的前麵;但是女的卻和男的都保持了即若即離的微妙距離,既在尋求男人的保護,又巧妙地沒有肢體接觸。
剛剛罵張潮的四句話是其中3個人說的,隻有一個站在最後麵的女人沒開口,怯生生地躲在彆人的陰影裡。
心下了然的張潮嗤笑了一聲,才道:“你們真是不敢下山?怕是不想下山吧。我怕把房間讓給你們住,明天我還要全屋清洗消毒一遍。”
幾人聽到張潮這話,齊齊臉色一紅,隨即又露出慍色。不知道張潮明明看起來才20來歲,怎麼眼光這麼毒辣。
張潮心中倒沒什麼波瀾,多出的這二十年經曆,讓他知道這種中年男女“互幫互助”自駕遊,其實還挺常見的。都是以旅遊、拍照為借口,在青山綠水或者窮鄉僻壤裡體驗一下無拘無束的快樂。
這幾個男女神色和肢體語言裡,想在外人麵前欲蓋彌彰的味道太濃了,張潮要真是個20歲的小夥子也許就被騙過去了。
領頭叫“娟子”的女人看沒有唬住張潮,反而被將了一軍,心裡更氣了,往前一步就要繼續爭吵。
這時幾人中年紀最大的男人連忙擋住了她,他的腦袋已經半禿,鋥光瓦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兩圈,對著張潮,也是對著村長說道:“我們呢,都是山都文聯的成員,有詩人、有作家,這次是特地來什雷村采風的。
等我們回去,會把這次采風的成果發表在市級,甚至省級的雜誌上,到時候就會有更多人知道什雷村這個世外桃源,也會有更多遊客來這裡。”
這是“娟子”也說話了,她仍然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道:“你們知道什麼是‘眼球經濟’嗎?知道什麼是‘從眾效應’嗎?什雷村外麵這條破路,要不是我們的車好,進都進不來。
以後遊客多了,省裡、市裡,才會想起來給你們村修水泥路。耽誤了修路,你們擔待的起嗎?”
這時候另一個年輕點、戴著眼鏡的男人也附和著道:“我們是來給村裡做貢獻的,讓兩個女士住一晚怎麼了?”
另一個女人也道:“‘娟子’是咱們市裡出名的‘美女作家’,每年都要在省刊上發表好幾篇文章呢,以後那是要去省文聯任職的。”
張潮沒料到這裡也能遇到同行,噗嗤一聲樂了出來,語帶戲謔地道:“你們作家能耐這麼大嗎?還能幫著村裡修路?”
“娟子”不屑地看了張潮一眼道:“你懂什麼?彆說修路了,作家一支筆能寫出一個著名旅遊景點也不是不可能。”
眼鏡男連連點頭同意道:“遠的就不說了,就說那個年輕的大作家張潮,他的故居就是旅遊景點,好多喜歡文學的小年輕都要去看一看的。
今年他那部動畫電影《你的名字》一上映,哎呦,更不得了,聽說他們縣裡專門把他的故居附近的石板路鋪了一遍……”
“娟子”道:“你和他說這些做什麼?他聽得懂嗎?”
張潮:“……”我可特麼太懂了,我自己都回不去“故居”了。對方舉的這個例子太過於猝不及防,直擊要害,讓張潮後麵準備的所有“打臉語錄”一時間都說不出口,隻能看向村長,看他什麼反應。
村長也是著急。張潮來村裡已經10天了,慷慨、隨和,已經和不少村民打成一片,更是“孩子王”,就像自家的晚輩一樣親切。
關鍵人家要長住,一個月算下來1500塊錢呢,村裡收600塊住宿費,可以抵不少開銷。村民一天做做飯,就能收30塊夥食費,還是現金。
這種好事哪兒找啊?
但是今天開越野車上來的幾個人,口氣都不小,看著也不像在撒謊。雖然“文聯”是什麼他不知道,估計管不到他這個小小的村長頭上,但是最好不要輕易得罪。
至於修路這種事,村長早就算過賬,沒兩三百萬,沒戲!
斟酌再三,村長還是開口了:“要不然這樣,兩個女同學跟著我去我家裡睡。我把我兒子、兒媳的房間收拾出來給你們,他們去打工了,房間平時不住人,乾淨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