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喜,賀新年,阿爸金山去賺錢。賺得金銀千萬兩,返回起屋兼買田……”
從「四川菜館」走出來後,鄺老板最後給他念叨的這首台山民謠,在他腦海裡一直浮現、回響。
就像張潮自己說的那樣——“百聞不如一見。”這位少年時就來到美國,落腳唐人街50多年的飯店老板,為張潮提供了一個全然不同於互聯網或者書本介紹的「唐人街」。
從外部解讀「唐人街」的緣起、形成、繁榮和衰弱,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媒體報道,都是基於美國國家曆史文化的視角,著重強調「唐人街」精神的內核是“對抗的”“保守的”“孤立的”“頑固的”……
但是鄺老板的幾句話點醒了張潮——
“美國人不搞《排華法案》,中國人就不搞「唐人街」了嗎?不但要搞,還要搞比現在規模還大、人口還多!”
“「唐人街」不是美國,但也不是中國,它是離開中國土地的中國人想象中的中國,想象中的家鄉。”
“不要奇怪「唐人街」咁多年都沒變化,既然它是想象出來的城中城,當然就停留在最後一代移民想象的樣子中。”
“這家飯店是我族叔傳給我的,因為他的兒子做律師了;現在要接我班的也不是我兒子,我兒子搞電腦去了。離開「唐人街」的人,沒有再回來的,說明什麼?我們中國人有出息嘛!
“所以「唐人街」沒就沒咯。小夥子,不要學其他那些作家哭哭啼啼,「唐人街」沒了才好,說明我們這些沒本事的老人家都死光了。”
“隻要還是黑頭發、黃皮膚,會講中國話,兩個中國人握握手,也是一條「唐人街」。”
“把這裡當成一塊墓碑好了,偶爾有人過來獻花就不錯。沒必要再說什麼‘複興’——有咩好‘複興’的,‘複興’以後繼續讓子子孫孫開餐館、洗衣店,或者做黑社會嗎?”
……
鄺老板的豁達著實讓張潮大開眼界,同時刷新了自己對海外華人的認識。
除了努力、勤奮、重視教育……這些被說爛的特點以外,張潮還看到了極為強大的生命力——驕傲的蠻勁,沉默的頑固,偏執的倔強……
那《原鄉》裡的“林榮生”是這樣的嗎?
從舊金山到紐約,從普普通通的製衣工人,到一間大鋪的老板,他在這個過程中又展現了怎樣的特質呢?
這些特質又怎樣通過書信和鄉人的隻言片語,改變著遠在萬裡重洋之外的兒子“林小海”的精神世界。
《原鄉》這部,要想展現張潮設想中的非西方、非美國視角下的中國人的遷徙史、家族觀和鄉土情懷,就必須從這些活生生的海外華人的身上,提煉出這些特質。
人類曆史上絕無僅有的漫長、連貫的民族文化傳承,既是沉重的精神枷鎖與桎梏,但也是獨特、強大的精神支撐與聯係紐帶。
背井離鄉與安土重遷,堅韌不拔與委曲求全,智慧仁義與冷酷功利……這個民族經曆過難以想象的磨難,也締造過難以想象的輝煌。
這一切要想在一部作品中呈現出來,還是以“科幻”的形式,對張潮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挑戰。
不過,這樣的挑戰,現在隻會讓他感覺到興奮!
張潮沒有著急回到酒店,而是轉去了這裡的「奧德街OrdSt」,找了一家理發店,花18美元給自己來了個“洗剪吹”一條龍服務。
馬上就要參加新書發布會了,張潮要打理一下自己的個人形象。
就在張潮在紐約忙忙碌碌地寫作和準備新書發布會的時候,燕京,甚至整個文學界,也因為他的三場談話而發生著一場震動。
雖然出版社也好,電視台也好,並沒有授權任何形式的轉播。但是在“互聯網精神”的加持下,三集節目幾乎在美國播出後的12小時內,就會有翻譯好的中文版在各大視頻網站上線。
第一場與“恐怖之王”斯蒂芬·金的談話,大家普遍的感覺是“一老一小,中美兩個暢銷書作家之間的商業互吹。”
隨後那句“母語創作論”,還惹出了不小的輿論風波,所以被普遍地冷處理了。
到第二場與華裔女作家黎翊雲的對話,則給人帶來了徹底不同的感受,張潮展現了強大的文化自信力與堅定的創作觀,完全刷新了所有關注者的認知。
國內文學界對能用英語寫作並且得到英美書評圈認可的華裔作家,往往會高看一眼。黎翊雲在成名後雖然作品還沒有中譯本,但是文學批評界對她的研究已經開始起步了,並且有諸多讚美之詞——
“以極大的坦率和洞察力,駕馭了悲痛和堅韌、失落和重生的兩極。”
“用心講故事的天才家。”
“她對人物的關注好似我們想象中上帝對我們的關注:一種泯滅自我、不帶絲毫感傷的愛,一種殘暴的關注……”
……
但是張潮卻犀利地揭開了籠罩在這位用英語寫作的華裔女作家頭上的光環,告訴世人在這些看似宏大“傑作”的背後,本質上隻是一個心理上沒有走出青春期的少女,對自己家庭的反抗。
那些深刻的映照,更多是是一種扭曲的心理投射,而不是真正把握到命運悲劇的核心。
而用英語寫作,更是一種無奈的逃避,折射出了這位“勇敢”的女性內心脆弱的一麵。
在這個過程當中,張潮並沒有一味地咄咄逼人,不顧對方的感受,強逼著對方“懺悔”或者讓對方“暴怒”,而是給予了足夠的理解與寬容。
總結起來就八個字——態度柔和,立場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