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嘎,《新潮》這是什麼意思?”6月號的《新潮》被狠狠地摔在了辦公桌上,鬆下崇介略帶羞惱地咆哮道。
掛著“編集長”銘牌的辦公室門微微顫抖著,坐在外間的編輯們忍不住往探出頭看了一眼百葉窗緊緊合著的窗戶,很快又噤若寒蟬地縮了回去。
“說起來,岸田君真是勇敢呢,敢拿著6月號的《新潮》找編集長。”一個編輯感對旁邊工位的同事感歎道。
另一個編輯聞言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一起感歎道:“是啊是啊,年輕人就是有勇氣呢。《新潮》這次確實過分,刊登這樣的評論和這樣的,不是擺明了要和我們《文藝春秋》,和「芥川龍之介獎」找不痛快麼。”
“你也看了?覺得怎麼樣?”
“當然看了,要我說——”
“趕緊說吧,混蛋……”
“要我說,無論是這個叫‘張潮’的中國作家,還是這部《刑事の栄光》,確實寫得比綿矢莉莎、金原瞳兩位要更好一些。”
“誒……你也這麼看嗎?”
“我實話實說而已。綿矢莉莎、金原瞳兩位雖然優秀,但可能是女作者的緣故吧,內在的精神方麵太過於單薄與脆弱了呀……”
“是啊,視角也似乎狹窄了一些呢。”
“《裂舌》對社會批判止步於皮膚表層的撕裂,《欠踹的背影》也隻是一個叛逆少女在溫室裡掀起的風暴呢……相比之下,《刑事の栄光》對現實描摹似乎深刻得多呢!”
“你怎麼用起這麼嚴肅的批評語呢?聽著真尖銳啊!”
“我說了我說的是實話嘛!她們獲獎以後的每一本書,都要在封麵添上「轉型之作」這樣的文字。”
“是啊是啊,而且是什麼時候,‘女性作家’這個前綴能徹底消失呢?”
“哈?就像無人會強調村上春樹是‘男性作家’一樣?恐怕要再過幾十年。”
“這是我的願望嘛……噓,出來了!”
兩個編輯結束了交談,各自伏案裝作認真工作的樣子,但是注意力卻全在“哢噠”一聲打開的編集長辦公室門。
30多歲的編輯岸田雅弘被鬆下崇介親自送到門口,然後回身向這位脾氣暴躁的編集長深深鞠躬,並且道:“我一定不會辜負社長的囑托。”
然後在其他編輯異樣的眼光中,回到了自己位於辦公區最糟糕的角落位置的小小工位上。
在他的辦公桌上,正攤開這一本《新潮》雜誌,翻開的頁碼正是張潮《刑事の栄光》摘選部分的最後一頁,結束部分還印著大大的「6月20日に発売予定です/7月正式発売」(發售)。
作為東京大學文學部的畢業生,他具備遠高於一般水準的文學鑒賞能力,自然能看出《新潮》雜誌雖然對《刑事の栄光》這部有“過譽”之嫌,但總體還是符合摘選部分展現的魅力的。
但那幾百字的「編者の語」確實隱含著對由《文藝春秋》主辦的「芥川龍之介獎」的批評之意。
作為日本資曆最老的純文學雜誌,《新潮》也有自己的各類文學獎項,包括新人獎;雖然兩本雜誌主辦的獎項評選都會涵蓋發表在彼此刊物上的作品,但是價值取向有較大的差彆。
總體來說,《新潮》注重“為藝術而藝術”,鼓勵打破傳統敘事結構的實驗性寫作;《文藝春秋》則注重文學的社會介入性,獲獎作品常涉及曆史反思或現實議題。
《新潮》與《文藝春秋》的價值觀之爭,本質是日本文學內部先鋒派與建製派之間綿延上百年的角力。前者如同文學實驗室,以雜誌為試管,培育敘事的突變體;後者則如文學博物館,借獎項收藏時代標本。
近幾年「芥川龍之介獎」連續頒給20歲出頭的綿矢莉莎和金原瞳,無論在文學界,還是在社會大眾層麵,都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刊載兩位獲獎者作品的當期《文藝春秋》,銷量幾乎都超過了80萬份,比平時翻了一倍。
相形之下,《新潮》雜誌這幾年的獎項頒發,尤其是新人獎,光芒則黯淡得多,無論是淺尾大輔,還是佐藤弘,又或者是去年獲獎的女作家吉田直美,都沒有引發足夠的關注。
獲獎作家的熱度是文學的風向標,綿矢莉莎、金原瞳,包括青山七惠在內,「芥川龍之介獎」連續出現女性獲獎者,對日本文壇的創作風氣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例如評委對女性作品的“疼痛敏感性”過度放大,很容易在實踐中被降維成“年輕女孩的亞文化獵奇”;而新人女作家為迎合評獎預期,往往將私人經驗加工為標準化創傷敘事。
角川書店的銷售數據顯示,貼上“芥川獎少女作家”標簽的作品首印量平均提升40%,但第三部作品的銷量普遍暴跌60%。
這是“文學資本”用自己的審美邏輯正將日本年輕作家的創作異化為“痛苦少女經濟學”,導致了日本文學中曆史敘事的中斷,日本戰後派文學中的廣島創傷、安保世代的政治激情等宏大敘事,在女性寫作中近乎絕跡。
同時諷刺的是,這些關注“肌膚之痛”的作品還導致了文學批判精神的退化——當金原瞳們用舌環取代鐐銬時,她們反抗的已不是父權製,而是“不夠自由的自由”。
這些都是《新潮》雜誌的文學價值觀當中,所認為的日本文壇存在的隱憂。
如今,《新潮》看日本國內的年輕作家不給力,直接引入張潮這條“鯰魚”,試圖利用張潮那不可忽視的國際影響力,攪動日本文壇的潮流,動搖《文藝春秋》體係對日本文壇的隱形壟斷。
岸田雅弘正是看準了這一點,迫不及待地帶著雜誌去找了鬆下崇介,痛陳利害以後,很快就讓對方認識到了其中的厲害——
張潮在日本雖然也曾經引起過一定的關注,但主要是在通俗文學層麵上。不管是被視為輕的《你的名字》,還是頗為暢銷的《消失的愛人》,都隻有商業價值,而不會衝擊到日本文學界本身的價值體係。
而這種價值體係最大的受益者是誰?自然是處於龍頭地位的《文藝春秋》。
雖然《文藝春秋》本身已經蛻變為一個綜合性月刊,不再是菊池寬創立時的純文學雜誌了,但「文藝春秋株式會社」旗下仍有「文春文庫」「文春新書」,以及《ALL讀物》《文學界》《文藝春秋彆冊》來維持文學基本盤。
更遑論「芥川龍之介獎」「直木三十五獎」兩個涵蓋了純文學和通俗文學的最重要的文學新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