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被前所未有地加速了,以至於任何想要記錄這個時代進程的作家,還沒來得及動筆,他腦中的世界就已經過時了。
文學也迎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好”時代——隻是這種“好”,不儘如頑固的“保皇黨”們所想,文學會重新占據人們精神生活的主體部分。
但同時也不是邊緣化——而是像滿天星辰一樣,散落進了需要創造力的每一個角落裡。
文學從未如此被人忽視;文學也從未如此被人需要。
張潮忽然明白了,即使像他這樣早早成為了“大作家”,也不免在未來十年、二十年的時光衝刷中,變成另一種模樣。
就像他的老師餘華在短視頻時代被重新“發現”,無數個15秒的切片解構了他。他成為了“潦草小狗”,隻寫過一本《活著》,永遠把悲傷留給讀者快樂留給自己,沒把史鐵生當殘疾人也沒把他當人……
許多年輕人都因為這些切片喜歡上了餘華,餘華也不再是那個黑白照片裡頭發糊塗、表情冷峻的先鋒作家,而與“可愛”這個詞緊緊捆綁在一起。
但同時幾乎沒有人再關心餘華寫了什麼,以及他在思考什麼。
那自己呢?等到了抖音時代、直播大潮到來以後,自己又會被解構成什麼樣呢?
更關鍵的是,自己要給這個時代留下什麼樣的作品呢?即使能知道了會發生什麼,張潮仍然對如何記錄它、表現它而感到棘手。
“文學還真是一個詛咒啊……”張潮搖搖頭,努力把這些有的沒的驅趕出腦子。
今天下午,他還要去一趟作協,「青年作家訪日代表團」正式選定了,自己雖然不是代表團一員,但是在行程安排上仍然有很大的建議權。
誰讓他自己就是行程的一部分?
這兩天除了張潮的新書以外,還有一件大事——瑞典皇家人文科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委之一的馬悅然,終於開啟了自己東亞訪問之旅,第一站當然是中國,燕京。
此時正值9月下旬,今年諾貝爾文學獎最後一輪投票已經投完了,也就是獎項已經確定,隻等2周後向世界宣布而已。
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馬悅然麵對的最多的問題,就是各種對獎項花落誰家的“刺探”——
“馬悅然院士您好,請問諾貝爾獎每次頒獎都是按照‘一男一女’的順序嗎?”
“諾貝爾文學獎去年頒給了土耳其的帕慕克,今年獲獎者是不是不會是亞洲人了?”
“聽說今年中國的作家殘雪第一次入圍了獎項,請問是真的嗎?”
“諾貝爾文學獎是否更偏愛家呢?”
“今年會有中國作家獲獎嗎?”
“如果讓您推薦一個心中的中國作家,您首選是哪位?莫言,劉震雲,閻連科?”
……
馬悅然是老江湖了,早就見慣了風風雨雨,應對起來自然是滴水不漏,說出的話也雲山霧罩,讓人摸不著頭腦——
“男女恐怕不是我們選擇的重點,何況在文學世界裡,性彆本來就難以蠡測。”
“帕慕克是一個亞洲作家嗎?從文學血緣來說,他更像一個歐洲作家,雖然他用土耳其語寫作。”
“中國的優秀作家不遜於這世界上的任何國家,他們隻是缺少好的翻譯。”
“詩歌是文學王冠上的明珠——其實你們不覺得散文作家被忽略了嗎?”
“殘雪當然是位好作家,她在任何一份名單上都不奇怪。”
“他們都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但我想,推薦他們重要的是時機……”
而圍繞著馬悅然的第二個焦點,當然是張潮與他之間的那場“風暴”——雖然現在已經漸漸消弭,但是餘波未平,所有人都想知道來到中國以後,馬悅然會如何表態。
“馬悅然先生,張潮對您召喚的拒絕,引發了許多討論。甚至在中國國內,也有不少批評者。有一位擔任省作協主席的老作家說‘我們當年打開國門多不容易,年輕人不懂珍惜’,請問您如何看待?
張潮對您的拒絕,對他來說是否是一種遺憾?”
馬悅然對此顯然也做了充分的準備,他坐在燕京大學的禮堂裡,領導、學者、作家、批評家……眾星拱月般圍坐在他的身邊,仿佛聆聽教誨的普通學生。
馬悅然用略帶口音但十分流利的中文說道:“我其實在聲明中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很驚訝為什麼還這麼問。那我再從另一個角度回答一遍——
我已經83歲了,張潮才23歲,從年齡的角度講,沒有見麵是我的遺憾,而不是他的。
同時,我感到更加驚訝的一點是中國國內一部分人對張潮近乎於苛刻的批評——我不清楚這是出於什麼心態,我隻知道這樣對任何一個年輕人來說都是不公平的。
為什麼我們要把薩特或者其他人拒絕諾貝爾獎當成是一種瀟灑的姿態予以讚美,而對年輕的張潮拒絕我則認為是一種狂妄?
張潮雖然不是薩特,但我也不等於諾貝爾文學獎啊!
我覺得中國的文學界有些人病了,而且病的很嚴重!當我讀到那些對張潮的指責時,仿佛回到了1966年——那年瑞典文學院因拒絕評論越南戰爭而遭激進學生圍攻,他們高喊著‘文學必須選邊站’。
半個世紀過去,某些批評家仍被困在非此即彼的思維牢籠中。今日,我願以漢學家、文學評論者與跨文明對話親曆者的三重身份,對這些荒謬指控作出回應——
……”
不知怎的,現場的其他人,竟然從馬悅然的話中聽到了殺氣騰騰的味道,不禁開始在心驚膽戰中期待他後麵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