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婷驚訝道:“可你考進央音可是我們省前幾名啊,這樣你都留不下來?”
宋詩語歎了口氣,道:“能進央音的誰不是全省前幾名?一年就三四百人,燕京哪來的這麼多樂團。我媽說了,讓我回去,可以進省歌舞劇院……”
張潮知道宋詩語說的是實情,央音的高材生自然不愁就業,但進一流的交響樂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蘭婷也感歎道:“真有意思……上大學的時候,我留在福海,你來了燕京。現在我想留在燕京,你卻要回福海。”
張潮聞言連忙道:“你真想留在燕京?”
蘭婷道:“怎麼,不歡迎啊……我可沒說留在「潮汐文化」。”
張潮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說道:“其實燕京,也沒有那麼好……至少未來幾年,離開燕京不一定是壞事。”
看見宋詩語和蘭婷都疑惑地看著他,張潮無奈地解釋道:“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開完奧運會,我大概也會離開燕京,去其他地方生活一陣子。”
張潮怕的不是彆的,正是燕京的霧霾。
他2004年來燕京的時候,燕京正在為了奧運會整治環境,霧霾問題雖然也,但是還遠不至於到達可怕的地步,而且越臨近奧運會就越好。
2008年以後,燕京乃至整個華北地區的空氣汙染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撒歡狂奔,一路攀升打破多項記錄,最嚴重的時候甚至可以做到“對麵不相見”,被媒體稱為“空氣末日(airpocalypse)”
張潮可沒興趣呆在這樣的燕京做人體空氣淨化器。不過這話不好對宋詩語、蘭婷直說,隻能隱晦地提醒一下。
三人又說了會兒話,蘭婷問道:“今天馬悅然的講話你看到了嗎?”
張潮點點頭,道:“當然看到了,他人還真是挺好的,我沒想到能這麼謙虛。”
蘭婷有些遺憾地道:“是啊,你們要是能見麵就好了——哦,我的意思是,你們要是能不被媒體打擾地見一麵就好了。”
張潮微笑著道:“見一麵能做什麼呢?”
蘭婷想了想後,道:“就是……聊天啊。”
張潮笑容不變,問道:“現在呢?”
蘭婷這才恍然大悟,道:“現在相當於你們已經聊過了!其實你和馬悅然院士,雖然沒有見麵,但勝似見麵。這種碰撞出來的火花,可能比真見麵要更精彩!”
張潮道:“是啊。真和他見麵了,他一個80多歲老頭,我一個20多年小夥兒,能聊啥?還不是客客氣氣說點場麵話。現在這樣我反而舒服多了。”
蘭婷道:“所以……所以你一開始就沒有準備和他見麵?”
張潮搖搖頭道:“也不能這麼說。更準確地講,我是沒想過和他見麵。本身就不在我的待辦事項裡,是硬有人要把這件事塞進來,我當然有拒絕的權力——隻不過時機,我特意挑選過而已。”
蘭婷道:“時機……你的新?”
張潮笑而不語。
蘭婷道:“怪不得「潮汐文化」裡的人都說,跟著你才能學到東西。對了,還有,那些說你‘民粹’的人,怎麼辦?現在網上群情激憤呢。”
張潮聞言臉也變茄子了,誇張地用手一拍腦門,說道:“我也愁呢。這些‘寶貝兒’們,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
搞怪的樣子逗得兩人笑出了聲。
幾人又說笑了一陣,張潮看時間差不多了,一招手就讓服務員拿刷卡機過來結賬,沒想到一個身穿西服、經理模樣的男子跑了過來,對張潮道:“我們家少爺知道是張公子來吃飯,特地說把您的單給免了,希望您用餐愉快!”
張潮:“……”這種餐廳的服務人員多少都有點眼力見兒,認出自己來不奇怪,不過這話說得可讓人彆扭了。
蘭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就連一向矜持的宋詩語都沒有忍住,捂著嘴、忍著笑,肩膀一抖一抖,眼睛都彎成月牙兒了。
蘭婷笑完了,促狹地打趣道:“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的接班人張公子,你的麵子可真大,還不謝謝人家!”
張潮黑著臉,掏出了信用卡遞給了餐廳經理,並且道:“我不習慣被不認識的人請客,多少錢你趕緊刷了。”
幾番推讓之下,經理無奈地給張潮刷了卡,張潮這才放下心來。接著逃也似地帶著宋詩語、蘭婷離開了餐廳。
今晚要是不知道自己是“京城四少”這件事,那就完美了。
等送宋詩語、蘭婷回去,張潮感覺到身心完全都放鬆下來了。一頓飯時間不長,但卻是這段時間以來吃得最開心的一次,不用字斟句酌,更不用勾心鬥角。
很多時候張潮自己都忘了現在的年齡是20多歲,而不是40歲——這就是總和年紀大的人相處的後遺症。
回到家裡,已經是夜色蒼茫,月光裹著初秋的涼,透過窗戶漫了進來。站在窗邊,樓下的朝陽公園像塊被揉皺的藍絲絨,遠望東三環的霓虹在西北方氤氳成一片暖霧……
張潮喝完一杯冰水,終於打定了主意,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喂……是我,張潮……有一場富貴送給你,敢不敢接?”
這場“戰鬥”,張潮決定了,要“高舉高打”!
……
“所以,你認為帕慕克對你的批評是有失偏頗的嗎?”來自《燕京青年報》的記者李東,坐在張潮的對麵,問出了今天最關鍵的一個問題。
這是一場非常正式的專訪,地點在《燕京青年報》專門的采訪室,不僅有記者,也有攝影師——《燕京青年報》的重要報道,不僅會刊登在報紙上,通常還會在刊發當天在燕京電視台播出。
張潮從容地道:“我需要糾正一下,他並不是有失偏頗,而是氣急敗壞——雖然我不願意這麼形容這樣一位偉大的作家,特彆是在我十分認可他的文學創作的情況下。
我在廈大訪學期間,專門和同學們講了帕慕克,我認為他是當世最偉大的家之一。但這次他說的話,不僅不體麵,而且確實有些‘氣急敗壞’。”
李東麵露驚訝的神色,道:“沒想到你會用這麼激烈的字眼來回擊帕慕克——他可是200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啊!”
張潮臉上露出譏誚的笑容,不急不緩地道:“是啊,恰恰因為他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所以才格外‘氣急敗壞’——兩個星期後,200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就要頒布了。
在帕慕克先生眼裡,「諾貝爾文學獎」的保質期大概隻有一年,他得趁著獎章還沒有發出腐爛的味道,趕緊把它兌換成足夠的話語聲量,好讓那種眾星拱月的感覺不會馬上消散。
在我看來,帕慕克先生雖然有足夠的智慧把伊斯坦布爾這座千年古城變成一本又一本的傑作,但卻沒有足夠的堅韌來抵禦諾貝爾獎獎章的誘惑。
某種程度上,我確實應該向他道歉。畢竟在全世界範圍內,文學邊緣化都是一種趨勢,怎麼能讓本來就稀薄的聚光燈從偉大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身上挪開呢?”
李東聽到這裡,人都亞麻呆了——昨晚他接到張潮的電話的時候,張潮就說過他今天會正式回應帕慕克對他的批評,並且問他有沒有膽量全文刊發,因為言辭會比較激烈。
通常來講,中國的媒體是不太願意無緣無故得罪諾貝爾獎得主的,尤其是帕慕克這樣的作家,出版圖書、邀請演講……與國內的出版社等有著千絲萬縷的利益聯係。
但張潮給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李東請示了報社領導以後,硬著頭皮答應了。原本想著張潮再激烈,尺度也不會超過前幾天《麵對麵》欄目白岩鬆采訪他那次。
沒想到張潮一上來就火力全開,而且嘲諷意味拉滿,這那裡是普通的論戰?這是個人恩怨!
他不知道,這就是張潮這次的策略——高舉高打!
國內這班人目前還不值得他出手,而且目標太分散,與其在報紙或者電視上和他們趴在地上對咬,不如繼續把這次的論戰國際化。
這樣既轉移了讀者、書迷們的注意力,也能把焦點重新拉回到正軌上來。
李東內心已經不知擦了幾把汗了,但張潮坐在眼前,主動權自然不在他手中,隻能繼續問道:“可能帕慕克先生的本意並非如此?也許你們之間存在誤會?”
張潮道:“沒有誤會。他的演講我看了全稿,因為怕誤會還讓同事給我翻譯了一遍。他說的話就像他的一樣,精確、深刻,充滿了個人風格。”
李東問道:“所以,你確實認為帕慕克先生的動機不純?”
張潮點點頭道:“就是這麼回事——讓我們看看時間線,他批評我的演講是在9月12日,而諾貝爾文學獎將在10月11日公布。當某些人突然發現文化仲裁者的寶座出現了新的競爭者——這可比君士坦丁堡城牆被攻破更令人恐慌。
帕慕克先生指責我的反抗印證東方學勝利,這個論斷本身就散發著瑞典斯德哥爾摩頒獎大廳的氣味。說到底,他還是把獎項置於文學之上,並以獲獎者的傲慢對我進行了道德審判。”
李東這時候終於看出來,張潮是真有點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