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紀305年。
鬱青蝶睜開眼時,上午8點,老舊的居民樓一側廣告牌恰好亮起。
夜色昏暗,紅色與藍色的燈光下,有黑色臟汙緩緩流過樓體,粘性極大。留下黑色汙痕後,便與柏油路上一灘灘的黑色油狀水窪彙合。
這個過程很慢。
鬱青蝶一直盯著。
直到視網膜裡深深印刻下了這黑色的汙痕,她才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驚奇於,自己居然會覺得這見過19年的場景陌生。
是了,自認親後她便去了上城區,那裡哪有什麼汙染?藍天白雲,連陽光都能照到。
而貧民區,人工燈光是定時的奢侈品,是來自安全區的人道援助。那歪歪斜斜的舊紀元廣告牌,有著300多年使用曆史的廢品,居然也是會被執法隊保護的貴重物品。
比人命值錢多了。
忘記疼痛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如果不是再次經曆疼痛的話。
想起疏導所的一切,鬱青蝶仍覺得身體有些痙攣般的疼痛,那是精神力透支後,連帶而來的軀體負麵狀態。
大腦應激般的回避曾經的一切,她閉了閉眼。
“青蝶,青蝶!”
遠處的熔煉爐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帶來短暫的失聰。下一秒,一道雀躍沙啞的聲音如同驚雷一般出現,劈開了大腦的混沌。
鬱青蝶睜開眼,瞳孔裡一道身影越來越近,下意識地吐出一個名字:“......蔓草?”
她尚且不太確定。曲蔓草卻甩了甩劉海,一頭亂蓬蓬的短發跟著輕晃,大大咧咧,烏溜溜的眼珠盯住她:“鬱青蝶,你不會在緊張吧?”
似乎覺得自己說穿了夥伴的心思,小姑娘趕緊踮起腳指了指遠處,很蹩腳地轉移話題:“天亮了,熔煉爐快換班了,咱們還不快點?”
她指著的方向,高聳入雲的熔煉爐矗立在大地,時刻響著沉悶的火花碰撞爐膛的聲音。
這是貧民區獨有的風景。
鬱青蝶又過了幾秒,才意識到她現在要做的事。曲蔓草看不下去,往常最愛錢的人,今天怎麼這個樣子?
想起下午即將開始的哨向潛質檢測,又不奇怪了。於是乾脆地拉起青蝶的手,往熔煉爐的方向跑去。
邊走還邊嘀咕:“幸虧我才16!”
要是她也成年了,麵對潛質檢測不緊張才怪呢!
鬱青蝶被一隻清瘦有力的手牽著,在曲蔓草身後下意識跑起來。
風中逐漸帶上冶煉的熱氣,鼻腔裡是金屬廢料排放的刺激性氣味,每一步下去,落腳、抬起,都有油汙黏在鞋底,帶來一些阻滯感。
但——很自在。
每一步都真切地踩在了汙染過的地麵,踩在她走過19年的土地。與上城區纖塵不染的銀白色馬路,更是完全不同。
每一步都有阻滯感。
這樣熟悉的、連走路都需要費勁的生活,哪怕死過一次,鬱青蝶也不會忘記。
本也不應該忘記。
巨大的熔煉爐越來越近,周圍不斷有裹著臟灰色外套的小孩從各個角落竄出來,朝著熔煉爐奔去。
像是灼熱的太陽,吸引了一群灰色的蛾子。
曲蔓草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我就說吧!咱倆晚了!這些小崽子,搶東西的時候比誰都凶!”
穿著嚴密防護服的守衛身影清晰可見,高級的銀白色,在汙染區亮得能反光,乾淨得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下一秒,熔煉爐發出巨大的轟鳴聲。
鬱青蝶的瞳孔裡映出了巨大的火花。
轉瞬即逝。
孩子們的歡呼聲響起。警惕的小蛾子們知道,今早熔煉爐的工作效率很不錯,他們的收獲也會很不錯。
曲蔓草也像打了雞血一樣,聲音裡帶著狠勁兒:“今早我非搶他10個幣不可!”
在疏導所內回憶過數遍的場景,都不及眼前真實。
一切的一切。
都讓鬱青蝶知道,她回到了新紀305年的春末。
回到了一切未開始的時候。
......
嚴格來說,貧民區並不叫貧民區。
自全球大汙染導致動植物變異,畸形種橫行,人類的生存空間大幅度縮減,如今更是龜縮在六大基地。
每個基地都有四個堪稱摩天巨樓的支柱,足有999層樓高。
自上而下,分為上城區、下城區,以及50層以下的汙染區。
鬱青蝶生活在第三基地的汙染區。
雖然這裡的人總說自己住在貧民區,但誰都知道,這裡和城外汙染區的區彆,隻是一個住人,一個住著畸形種。
一個死得慢,一個死得快。
大汙染至今已有305年,聽說最早的時候,貧民區住的人都是罪犯,或者逃兵。但多年過去,人員構成也更為複雜。
拿鬱青蝶舉例,在被認回餘家之前,她一直是個孤兒。
她是個幸運的孤兒。
3歲之前的幼崽虛弱期,她遇見好心的駐3區工作處工作人員,那名女士也是一位母親,因工作關係與孩子分居兩地。
不忍見她夭亡,也就喂了三年,興許是吃的食物來自安全區,鬱青蝶的體格很棒。
3歲之後,好心的女士調回了下城區,沒法將她帶走。這時,姥姥出現了。
姥姥姓鬱,很漂亮很優雅,臉上卻有一道疤。
她來自上城區,談吐見識都不凡,哪怕握著一筆積蓄,周圍也沒人敢打她的主意。
那名女士在為姥姥辦理遷戶手續時,觀察了許久,見她孤身一人,便大著膽子將奶了三年的崽委托給她。
——成功了。
鬱青蝶隨了姥姥的姓,名兒也是姥姥取的。
“青蝶是最優雅的精神體。”姥姥這麼說著時,下頜微揚,像在平靜敘述什麼真理。
鬱青蝶覺得姥姥很迷人,她與貧民區的同齡人說話時,便也愛這麼揚著下頜,但下巴抬得太高,反倒不倫不類。
姥姥瞧見了,當時沒說什麼,後來除了日常的三餐外,與小崽的交流還多了一個輔導功課。
她教鬱青蝶識字,教她走路姿態、用餐禮儀,還和她講許多哨兵向導的故事。
鬱青蝶不愛學禮儀,但很喜歡聽故事。
一直到12歲那年姥姥去世。
她開始拾起姥姥教的知識,有時是不想忘記姥姥,還有的時候,她可以用姥姥教她的知識,去疼孩子的家庭換一袋麵包。
生活的窘迫,止於半年後,鬱青蝶發現了新的“商機”。
......
六大基地的興建,乃至人類對抗汙染的轉機,都離不開一種新型金屬:銀。
嚴格來說,這與大汙染前的銀並非同一存在。隻是因為純淨狀態下為銀白色,便以此為名。
銀提取自汙染區底層的礦石,對祛除汙染有奇效,防護服便由此製成。
除了原材料采集難度高,需要麵對汙染、以及畸形種的襲擊外,銀的提純也很困難。
礦石雜質多、熔點高,很難被分離,隻能用最原始的火煉。
很奇特的一點在於,每塊礦石在被火煉之前,根本無法用肉眼看出其中的銀含量。
富含銀的礦石,隻生長在汙染區的地底。
就像是火與汙染區地底下的礦石一起,產生了廢土的救星。是這顆星球的自救。
自救當然與50層以下的貧民區無關。
巨大的熔煉爐在貧民區拔地而起,晝夜不停地工作,製成一批批的銀幣。再運往安全區內,製作成防護服以及其他護具、武器。
鬱青蝶在上城區,甚至用過銀製的餐具。
銀被聯邦政府嚴格管製,無法作為貨幣流通。而在貧民區,反倒誕生了一種貨幣:銀幣。
或者說,假銀幣。
鬱青蝶的手被曲蔓草鬆開。
她們也彙合進了那群灰蛾子裡,低頭看看,灰色的外套在其中毫不出奇。
小蛾子們謹慎地擠在了充滿警示意味的紅線之外。
他們的平均年齡約莫隻有10歲,鬱青蝶作為其中年齡最大的存在,無論出於身高還是資曆,都被若有若無地擠到了前麵,當擋箭牌。
這可是個好位置。
曲蔓草一點都沒意見。
熔煉爐的熱氣將鬱青蝶的眼睛熏得微微眯起,視野裡,幾個穿著銀白色防護服的守衛走了出來。
他們隊形齊整,兩人一組抬著大筐,能看見冒尖兒的紅棕色石料,大小參差。
這是冶煉產生的廢料。
廢料裡有極少數未被煉出的銀。
守衛們將廢料倒在了一處,灰色小蛾子們大氣都不敢喘,眼睜睜地看著紅線外逐漸壘砌了一座小山。
今天的收獲可真不錯!
守衛們神色如常,但很謹慎地並未靠近小蛾子們分毫,雙方涇渭分明,屬於兩個世界。
直到扔了最後一批廢料,幾個守衛才鬆了口氣,有些放鬆地彼此打趣幾句,勾著肩,約好下班後回安全區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