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宥雲,你這個臭小子,還想跑,給我站住!”
長嶺界牛頭衝1號筒子樓,昏暗的樓道裡,衝出來一個身影,瘦瘦小小,穿著件破背心,留著個偏分頭,一雙小眼睛溜溜轉著,臉上冷汗直冒,正是江宥雲。
母親姚玉蘭,手裡攥著一根高壓鍋的密封圈,怒氣衝衝地追下樓來。這是她教訓江宥雲的獨有方式,因為密封圈由橡膠製成,抽打在身上,立馬皮肉紅腫,雖然疼痛萬分,卻不會傷及筋骨。
樓道外是條小路,向左連接著城市的主乾道“新民路”,向右有一條長長的碼頭,稱之“長嶺界碼頭”,通向城市的另一條主乾道“幸福路”。江宥雲雖說慌裡慌張的,腦瓜子卻轉得飛快:“新民路是大馬路,跑不了多遠,肯定被老媽抓住,還是往碼頭上跑,安全得多。”隨即向右一拐,直奔碼頭。
姚玉蘭緊追在後。
江宥雲撒開腳丫子,一溜煙兒向前跑。忽然,右邊建築公司宿舍二樓,跳下來一個身影,比江宥雲更瘦弱,更矮小。
“啊,江龍,你乾什麼?”
“快跑,彆廢話。”江龍像個猴子,刷刷兩下,爬起身來,死命地跑。立時,二樓大門一開,江龍的父親江建國拿著一把鐵鉗,衝出來吼道:“江龍,今天你敢回來,看老子不打死你!”
江宥雲哪敢多話,緊跟在江龍身後。
長嶺界碼頭,有百餘階,蜿蜒而上,全是由明清時期的青石板鋪設而成,凹凸錯疊,古老斑駁。深深淺淺的足痕,不知承載了多少人來人往;團團簇簇的青苔,不知見證了多少歲月滄桑。
兩人手腳並用跑上碼頭。碼頭下,傳來姚玉蘭的厲喝:“鬼崽子,今天你要有本事,就不要回家。”江宥雲聞言,哭喪著癱坐在地:“怎麼辦?去哪裡?”江龍滿不在乎:“老地方,山上去。”
江宥雲聳聳肩:“又去嵩雲山?”
“走吧,彆想那麼多,開心最重要!”
兩人家住一塊兒,又是同學,平日裡形影不離,親如兄弟,每次遇上不開心的事,就邀約一起爬山散心。路上,江龍好奇:“你媽為啥打你?”
“我媽早晨去上公廁,交代我出去時彆關房門,哪知江明亮找我玩,一下忘記,我把門給關了,害得老媽上班遲到了。”江宥雲一臉慚愧。
江龍翻了個白眼:“你媽肯定被扣了工資,心疼死了,不打你才怪!”江宥雲心裡懊悔,嘴上卻不示弱:“彆講我,說說你為啥被打?”
“暑假作業沒做完唄。”江龍一臉淡定。
江宥雲驚掉了下巴:“明天開學,你作業沒做完,怎麼去報名?”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江龍骨子裡的那份灑脫,江宥雲倒很欣賞。
兩人沿著山路走,不知不覺間,登上了嵩雲山頂,此時已是黃昏,落日的餘輝,撒下漫天紅霞,晚風輕輕拂過,歸鳥四方和鳴,樹葉沙沙作響,花朵嫋嫋舞動。
江宥雲跳上一塊大岩石,放眼一望,見群山圍聚,林海茫茫,沅水、巫水波光粼粼,蜿蜒如帶,在重巒疊翠間緩緩流淌,兩相交彙,煙霞放曠之處,懷抱著一座小城。這座小城,名叫洪江,處在湖南西南部雪峰山區,五溪之地,懷化向南,途經黔陽,沿江而至。明清以來,得沅、巫兩水便利,集散洪油、木材、鴉片、白蠟,一直是湘西南的重要商埠之地,曾經來往商客,絡繹不絕,煙火萬家,稱為巨鎮,有“湘西小南京”美譽。小城裡林立著近四百棟明清古建築,宛如一幅明清市井的清明上河圖。
小城很小,周圍有三個鄉,分彆是西邊的橫岩鄉,南邊的常青鄉,東邊的桂花園鄉;城中有四條街,呈於字形,上麵那片兒叫沅江路,稱為二街;中間左邊那片兒叫高坡街,稱為三街;右邊那片兒叫河濱路,稱為一街;下麵那片兒叫新街,稱為四街。人口不過十萬而已。
小城雖小,卻是個老工業城市。抗戰時期,長沙、衡陽、湘潭等地工廠轉遷至此;50年代,洪江國營工廠擴建;60年代,國家加強三線建設,湘西儀器儀表總廠、中南無線電廠、國防3614廠遷建洪江。到90代初,以洪江瓷廠、洪江紡織廠、洪江造紙廠、洪江化工廠為龍頭的十五個大行業,近二百家工廠分布城中,煙囪林立,廠房整齊,紅紅火火,七萬多名工人在此安居樂業。江宥雲的母親姚玉蘭,正是洪江瓷廠的職工。
然而,不得不說的是,隨著新一輪改革開放,鐵路運輸逐漸成為區域經濟發展的基礎,這座沒有鐵路,交通不便的山城,雖然看上去還算繁榮,卻已經呈現出衰敗的跡象,一些小廠難以為繼,紛紛倒閉,江宥雲父親江崇德所在的洪江塑料二廠,便在其中。
小城半繞在嵩雲山下,老鴉坡是嵩雲山第二高峰。站在坡頂,可以俯瞰小城全貌。江宥雲看著霞雲儘染下的洪江,不由陶醉其中。江龍也跳了上來,口中喃喃:“洪江真是美麗啊!”
“那肯定了,你看那兒!”江宥雲手一指,江龍順勢看過去,嵩雲山下,一棟黃白相間的三角樓,矗立在鬱鬱蔥蔥之間。
“那不是幸福路小學氣象站嗎?有什麼好看的!”江龍撇一撇嘴,把頭扭到一邊。
“你沒當上小氣象員,心裡不舒服了?沒關係,還有機會。”江宥雲知道江龍的心思,好言安慰。
江龍笑笑,調侃道:“我們這些成績差的,哪有機會,和你們這些好學生沒得比!”
“是不是兄弟,怎麼酸不溜秋的?”江宥雲故作生氣。
江龍久久看著江宥雲,突然冒了一句:“兄弟,你成績這麼好,還願意和我這個差生玩,不像有些成績好的,自以為是,看不起彆人,夠意思,講感情!”
“你今天怎麼了?陰陽怪氣的。”江宥雲有些疑惑。
江龍不答話,又問:“你長大想乾什麼?”
江宥雲站起身來:“我長大了,要當科學家。”
“嘿,十個人裡麵,八個人想當科學家。”江龍吐了下舌頭。
“那你長大想當什麼?”江宥雲問。
江龍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老爸說我隻能當二流子,混社會。”江宥雲有些驚訝:“你爸怎麼這麼說你,你人好,心好,和社會上那些爛仔不一樣。”
江龍不說話,小小的腦袋撇向一邊,大大的眼睛裡,一顆眼淚,不自覺流了下來。隨即,用手拭去淚水,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天色漸漸暗了,夕陽已經墜到山後,沉沉的暮靄,準備降下最後的光華。吹在身上的晚風,透著一絲兒涼意,山間的花草樹木,影影綽綽,帶給人未知的恐懼。
“回家了。”江宥雲扯起江龍,笑道:“不管前方暴風驟雨,家總是要回的!”江龍不情願地起了身來,嗤笑:“就你最沒出息。”兩人一路小跑,下了山來,上了新民路。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風雨之後,醉人的笑容你有沒有,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市政府對麵,珍明書店放著一首叫《中華民謠》的歌兒,百米開外都能聽見。
店外書架上,擺放著暢銷漫畫《七龍珠》、《機器貓》、《聖鬥士星矢》、《尼羅河的女兒》等等,琳琅滿目,很是誘人。江宥雲瞄了一眼,頓時發光:“《悟飯的修行》,七龍珠出新連載了。”不自覺拿起書翻看。還沒看兩頁,老板衝出來:“買不買,不買彆亂看。”雞毛撣子在空中揮舞。
江龍拉了一把江宥雲:“走了,你又沒錢買。”江宥雲知道家裡困難,哪有閒錢買漫畫,隻好戀戀不舍地放下書,在老板的驅趕聲中,跟隨江龍離開了書店。
新民路上,梧桐樹鬱鬱蔥蔥,層層疊疊,一排排挺立在馬路兩旁,枝繁葉茂,華蓋如傘,在炎熱的夏季,把綠意和濃蔭,送給了過往的行人。
“聽老爸說,有些地方為了美化城市,把樹都砍了,真不知道怎麼想的。希望我們這兒彆瞎搞,讓這些梧桐樹,永遠長在這裡。”江龍走在前麵,口中嘟囔著。江宥雲點頭稱是。路過塘坨市場,對麵的遊戲廳裡,“喔哆給”、“謔喲給”的聲音此起彼伏,江龍一聽,就像勾了魂似的。
“你又想進去玩街頭霸王了?”江宥雲扯了扯江龍。
“我身上有五角錢,可以買兩塊幣。”
“這麼晚了,該回家了。”
“回家乾什麼,不被打死呀。”江龍不想回去。
兩人正拉扯,遊戲廳的簾子一掀,一個腦袋從裡麵探出來,平頭,小臉,眉毛細長,眼睛明亮,麵容清秀,一臉玩世不恭。
“啊,江明亮,你怎麼在這?”兩人異口同聲。江明亮也是兩人同學,平日裡稱兄道弟,關係十分要好。
“你們彆傻愣在外麵,有個高手挑戰,快進來幫忙。”江明亮招招手,江龍身子一閃,鑽了進去。
江宥雲抬頭一看,天全黑了,心裡發慌,擺擺手:“真不玩了,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