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挪地方,就在知味坊談,王玉樓還貼心的給映曦道友叫了桌新菜,不過沒有再上靈酒。
畢竟,他今天已經喝過兩場,再喝第三場,便是練氣十層的修為也頂不住。
靈酒其實可以看做特殊的靈藥或靈丹,隻是形式變為了酒,貪杯的後果就是藥力影響身體,最後導致修士醉酒。
月華宗立足梧南,靠的就是一係列的月華靈酒以及開遍梧南的明月夜,其中七品靈酒流華瓊漿更是加入了六品的靈材月華凝光,因而名為流華。
如此寶酒,王玉樓以練氣喝七八杯,怎能不醉?
周映曦不知道從何說起,王玉樓選擇主動開口。
“來,映曦道友,嘗嘗這個。”
盯著王玉樓推過來的驢腸頭,周映曦沒有說話,隻是把臉稍稍斜了斜。
兩人曾經很熟悉,甚至算得上好友,在清溪坊沒少相處相伴,王玉樓那時候經常帶著她在知味坊白吃白喝。
但如今時過境遷,時間不是殺豬刀,它隻會悄無聲息的改變一切,最後把所有東西變得麵目全非。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言,王玉樓,但很多事情哪怕是我也沒有決定的權力,你知道的。”
映曦道友的聲音很清冷,帶著些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遠感。
明明,兩人都快成婚了,可反而似乎像是對熟悉的陌生人,甚至找不到哪怕一個可以歡快些的話題。
玉樓臉上的笑意微微一滯,身子往後稍稍拉遠了一點,周映曦心有芥蒂以至於表現的如此明顯,他又怎麼可能沒有呢?
被大修士按著頭給周映曦配種,這種事.王景怡恨到想殺周梁卓的地步,王玉樓心中就沒有想法嗎?
有的。
“映曦道友是傾國傾城、冰肌玉骨的女中仙,族中又為紅燈照望族,縛蛟真人更是對玉樓許下了收徒的恩賞。
凡俗間,能夠娶到王族的公主,便是改變命運的大好事。
映曦道友就是周家的公主,就是紅燈照的公主,能娶到您,是玉樓幾生幾世難有的幸運。
若是能拜縛蛟真人為師,那玉樓的幸運就更大了。
修仙界修士多如牛毛,有了映曦道友這般的道侶,我王玉樓甚至能稱得上第一流,不,梧南第一流。
所以.又怎麼會有怨言呢?”
周縛蛟寄魂於蛟屍,天天半死不活,疑似不太可靠。
但這位真人依然是貨真價實的大修士,而且還是莽象的徒弟。
王玉樓入了周縛蛟門下,某種意義上算是莽象背後的臨時工晉升為了有編製的牛馬,雖然有編製的牛馬還是牛馬,小洞天說搶就搶,但總歸是有區彆的——紫府級的神通寶符遁天河就是個例子。
那樣的寶符,買是不可能買到的,王景怡那般的資深築基在有遁天河寶符作為壓軸的情況下,隻要大修士不直接出手,仙盟疆域內隨便闖蕩都不會有性命之危。
若是大修士出手,逮著開啟了遁天河的資深築基殺,則一定會留下痕跡,到那時,就不是一條命的事情了,屬於和莽象一脈結了仇,不一定會不死不休,但總歸要給一大筆補償。
也就是說,成為周縛蛟的弟子後,王玉樓的命是會立竿見影的貴起來的,這一點,確實稱得上梧南第一流。
“你沒有怨言?”
周映曦輕輕重複著王玉樓最後一句話,又道。
“怎麼可能沒有怨言,如果我是你,我心中會有無限的恨。”
說實話,周映曦這麼搞,王玉樓有些不會了。
反抗又反抗不了,跑了的話代價太大,不忍,我能怎麼辦?
喊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然後被周縛蛟或者牧春澤、虢百尺甚至是旦日、懸篆給宰了?
我命由我不由天好說,但說完後,做完後,還能不能等到三十年後的河西,就難說了。
跟著莽象一脈混到今天,王氏收獲了很多,甚至王玉樓被按著頭為周映曦配種,也可以看做一種恩賜——那可是半拉紫府。
“映曦道友是縛蛟真人的嫡脈,從小養尊處優,那句話怎麼說,心比天高,不,是誌向遠大。
我王玉樓沒法和你比,你知道的,我們家就是養驢的。
以前,族長,哦,就是王顯茂、顯茂老祖,以前,他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顯周老祖第一次加入仙盟做仙盟行走時,在蓮花仙城參加老仙盟行走為他們那批新人舉行的升仙宴。
升仙宴上,顯周老祖很謙虛的說,我們王家就是養養靈驢,賣賣驢肉,他很幸運的成為了仙盟行走,希望大家關照。
然而,明明顯周老祖隻是謙虛,可蓮蓬仙尊家的一位前輩卻笑著調侃‘我說怎麼一股驢騷味’。
頓時,升仙宴上的眾人紛紛哈哈大笑。
仙盟行走是直屬於仙盟的,那些笑顯周老祖的人啊,一個個的,背後不是這位真人,就是那位仙尊。
而顯周老祖也隻能跟著笑,這件事,族長講給我聽時,帶著視若尋常的意味,但我聽完後心中總是忘不掉。
後來,我問顯周老祖,現在怎麼看這件事。
顯周老祖說,從來如此。
不管對不對,都從來如此。
利益有限,矛盾總會存在,不管是什麼地方,都離不開爭鬥。
接受了,才能在仙盟十宗體係走下去,在這個修仙界混下去。
不接受,隻會被規則和群體排斥,淪為邊緣家族、邊緣修仙者。
映曦道友,你看,我娶到了你這位大美人,又成為了縛蛟真人的弟子,怎麼就不是好事呢?
以後,如果遇到一個養靈豬的仙盟行走,我說不定還能笑他一句‘我說怎麼有股豬糞味’呢,哈哈哈。”
明明是現編的小故事,但王玉樓講的很動情,周映曦聽得也有些動容。
這和謊言無關,道德本身隻是一個評價維度,行為更是隻為目的服務。
王玉樓隻是想表達自己對現狀的接受,以及.服從。
對莽象祖師的服從。
對縛蛟真人的服從。
對這個修仙界規則的服從。
小修士沒有逍遙,得了道的大修士堵死了車門,限製了後進者往前走的可能性,整個仙盟的規則都是如此。
王玉樓不可能以一己之力用自己的命、家族的命,去試試是大修士的手段硬,還是王氏的命硬。
他的心不夠狠,做不出讓白小魚、林櫻、秦楚然、王玉安、王榮遠、王顯茂、王景怡、王顯周、王榮時、王陪自己一起賭命的決定。
龍蛇之變、天時、家族的千鈞重擔,我命由我不由天那樣狂拽酷炫的話,王玉樓說不出口,他得忍。
這,或許可以看做一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大氣魄,它無聲無息,但隻存在於少數人心中,王玉樓能忍下來,已經很不錯了。
“你變了,王玉樓,你變了。”
終於,周映曦開口。
“對啊,人都會成長,成長本身就意味著變化。
如果二十歲時的王玉樓和現在的王玉樓依然是一個人,那我這些年豈不是活的太荒廢了?”
一個修仙者會不會變?
這個問題,景怡老祖曾給過王玉樓答案。
景怡老祖的答案不一定對,但還算很有意思。
所謂初心不改,本身就是個偽命題,一個修仙者的初心在形成時,真的是他自己的想法嗎?
難說。
修仙者隨著歲月的積累,修為的提高,境遇地位的變化,其內心和行為一定會跟著有所變化。
那些所謂的初心未改,究竟是真是假,對於修仙者這種特殊的長生種而言,很難確定。
委身於大妖而為妖奴的崔定一,念叨了那麼多年‘我是河灣漁港長大的苦娃子’,影響他年年給石祖上貢品了嗎?
人心,是大道之外第二難看透的東西。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王玉樓,你以前的樣子和現在不同。”
周映曦的身子沒有動,但她的下一句話卻觸動了王玉樓的心弦。
“你以前,眼裡麵有一種光。
還記得麼,那時候,賽馬場開一場比賽虧一筆靈石。
你站在賽馬場的看台上,側頭和我說,這裡總有一天會回本的。
現在你沒了那種心氣,看起來成熟、可靠、穩重。
麵如平潮而胸有波瀾才是大氣魄,可你的心中似乎沒了那種波瀾。”
王玉樓怔了片刻,就在他真實的心緒快要掩藏不住時,他從短暫的恍惚中醒來了。
“砰!”
兩人間那擺滿了的桌子被王玉樓掀翻,茶杯和餐盤摔落一地,正在乾飯的小石龜也被掀翻了,在地上四腳朝天的扒拉著空氣。
在周映曦不解的眼神中,微醺的王玉樓略帶晃悠起身,麵色薄怒的站到了她麵前。
就像演技爆發了似得,臉上帶著微紅酒暈的王玉樓按住周映曦的肩膀,壓抑著聲音質問道。
“你還想要我怎麼樣?周映曦,你還想要我怎麼樣,跪下感謝你、感謝縛蛟真人嗎?”
玉樓剛剛在周映曦的提醒下,終於意識到了問題,自己壓的太狠了,姿態太乖了。
一個稟賦出眾、而且堪稱‘根正苗紅’的莽象一脈下一代的領袖人物,被真人們搓弄命運,成為了周映曦的爐鼎。
心中,又怎會沒有怨言呢?
該是有怨言的,王景怡小洞天被搶,王玉樓命運被安排,該是有怨言才對的。
裝的太乖,反而是顯露了心中真正的韜略與氣魄。
至於,周映曦所說的‘你沒有波瀾’,在王玉樓眼中就是個笑話。
王玉樓心中所思所想究竟如何,何須向她袒露,又何須被她定義?
無論周映曦乃至於其他人如何看待王玉樓,王玉樓依然是王玉樓。
他此刻演技爆發傾瀉憤怒,是演給周映曦背後的周縛蛟看的。
真人,看好了,我隻是個壓抑不住憤怒、藏不住野心的蠢材。
真人,不用小心我,我會服從,我會聽話,我沒有那麼多幽深的心思。
王玉樓沒有怨,怨沒用,恨也沒用。
罵上一萬句,又罵不死莽象、罵不死周縛蛟,罵不死那些站在群仙台上,以規則焊死了上升通道的大修士。
不過罵不了大修士,不意味著他罵不了周映曦。
“周映曦,你厲害,你不一般,你姓周啊。
你可以站在安全的岸上,抬起你那高貴的藏在麵紗後的真容,斜著眼嘲笑我。
笑我王玉樓‘變了’。
笑我王玉樓‘胸中沒有波瀾’。
笑我王玉樓窩囊、笑我王玉樓龜孫。
可我們家就是養驢的,就是跟在祖師身後做孫子的。
真人法旨讓我娶你,我王玉樓又能做什麼呢?”
王玉樓今日喝了兩場酒,處於一種看似微醺的狀態,他如此說,既有“不忿”,又有“衝動”,尺度剛剛好。
大修士再無情,也不是無腦的沙幣,強按著手下做事,手下心裡麵有怨言,但隻要把事做了,他們也不會怪,隻會以為合情合理。
王玉樓要的就是看起來合情合理,因為他剛剛裝的太乖了,裝過了,過猶不及——現在,是在補救。
或許是王玉樓的話太誅心,也可能是周映曦見過的世情還不夠多,在玉樓的質問下,她那和王玉樓對視的雙眼又一次逃開了。
一次,兩次,三次,這是她今天第幾次逃開眼神的凝視呢?
王玉樓放下了手,語氣緩和了些許,他心中有個不太確定的猜測,可能周映曦其實也沒選擇權。
周縛蛟那樣的大修士,心中究竟還有幾分對家族、對後輩的親近之情,是個沒人說得清的事情。
將按在周映曦肩膀上的手拿開,王玉樓似乎有些尷尬的樣子,往後退了兩步,道。
“沒有其它事情的話,映曦道友,玉樓就先離開了。
對了,我現在住在仙城中的顧家茶樓,你和你們周家什麼時候準備好了,通知我一聲,我準會乖乖的去參加你我的成親儀式的。”
差不多了,火候剛剛好,大家都是可憐人,王玉樓最可憐,周映曦的可憐程度輕些,可憐人彆為難可憐人。
當然,如果把對比的尺度放的更廣泛些,最可憐的不是他們,而是那些無依無靠的散修。
無論是出身安北國王氏,起步點便是滴水洞內門弟子的王玉樓,還是出身紅燈照周氏,如果築基就是真傳弟子的周映曦,都已經站在了太多人前麵。
這個太多人,可能是九成九。
可惜,修仙界不看相對排名,隻看絕對的實力。
見王玉樓抬腳就要走,周映曦卻忽然出言相留。
“等等,王玉樓,你和你那林師姐成婚前,專門挑了男女款的法衣。
如今你我成婚,也該如此才是。”
映曦道友的臉側對著王玉樓,他看不清這姑娘的表情,隻是心中有很多想法。
她怎麼知道我和林櫻買了什麼法衣?
這問題在王玉樓心中纏繞,最後說出口時,已經變了模樣。
“我現在沒有靈石,買不起法衣了,抱歉。”
說著抱歉,但王玉樓臉上卻沒有多少抱歉的意思,一副平靜且毫無波瀾的樣子——你說我毫無波瀾的嘛。
既然已經被按著頭和周映曦配種了,王玉樓心中早就打定了注意。
除了租宅子用來做婚宅外,築基的資糧、修行的資糧,都要周家出。
隻要周縛蛟不催,他是絕對不會擅動自己的靈石的,便宜占不到約等於虧。
周縛蛟半死不活,不等於周家不行了,因為縛蛟真人天天在大天地待著,影響力自然很大,相應的,周家的產業也豪奢的厲害。
王玉樓要的那點資糧,對周家來說雖算不上九頭牛身上的一根毛,但也不過是手指縫裡漏一點的級彆,如果連這點資源周家都不願意出,那王玉樓也要和靈獸們學,學上一手躺平不合作。
他周縛蛟再厲害,總不能壓著周映曦和王玉樓雙修吧?
“我出靈石,走,兩日後就要用。
法衣的事,我們得快些,今天哪怕沒在這裡遇到你,我也會通過其他方式聯係你。”
周映曦無視了房間中雜亂的地麵,無視了兩人間那尚未產生就一地荒唐的情愫,隻是以半帶決定意味的話與腳步,示意王玉樓跟上。
有周映曦付靈石,王玉樓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他隻是心中有些憂慮。
這次成婚,算是他第三次成婚了。
周映曦是他四位道侶中門第最高、天賦最好、修為最高、前景最大的那個,可以說,如果不考慮感情和被強迫的因素,不考慮被安排成為爐鼎的因素,能娶到周映曦確實就是王玉樓的福分。
然而現在.
彆忘了,王玉樓和林櫻不是什麼單純的利益結合,林師姐曾經差點用命換下玉樓的命,兩人闖過生死關,成就的是真感情。
麻煩,麻煩,又該如何與林師姐解釋呢?
“愣著乾嘛,走啊?”
周映曦走到雅間的門口,見王玉樓還站在原地不動,略帶疑惑的催促道。
你都服了,你都忍了,你剛剛也爽罵了。
現在反而猶豫了?
“西海又沒有山海間那樣月華宗直接經營的法衣鋪子,我們去哪買男女款法衣?”
王玉樓追上周映曦的腳步,問道。
“鎮妖寶樓,你是不是還沒去過神光仙尊開的這間寶樓?”
“對,我來西海不過兩日,諸事繁雜,今天才算是就職到了風聞庭,還沒時間好好逛逛西海。”
“那就一起去逛逛,多年不見,還有兩天就要成婚,先熟悉熟悉。”
周映曦這話實在荒誕極了。
兩天後就要成婚,但新郎和新娘互相之間還不算太熟悉,而且剛剛還吵得差點翻臉。
隻能說,修仙者的一生果然精彩非凡,命運的搓弄有時候會帶來必然的戲劇性。
不過,玉樓更在意的,是周映曦對自己的詭異態度——她不會真對我有感情吧?
這一點,從兩個細節可以看出來。
一個是周映曦對王玉樓‘沒有波瀾’的不滿,有期待本身就是種信號。
另一個,則是周映曦居然知道王玉樓和林櫻買了男女款的法衣,這說明她那天偶遇兩人後,對兩人在山海間的消費有所調查。
莽象把王玉樓當禮物送給周縛蛟,周縛蛟把王玉樓當爐鼎配給周映曦做墊腳石,都是為了利益。
王玉樓忍,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家族的利益。
可現在,在諸多人的利益之心下,周映曦竟疑似對王玉樓有份特殊的情誼
兩人間的感情,複雜的厲害,玉樓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懂。
雖然他有三位道侶,但秦楚然是自己選的路,白小魚是王玉樓對她有救命之恩,林櫻是和王玉樓相處好幾年,甚至經曆生死關後才有了真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