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盟,統治的疆域橫跨數個州,梧南盆地隻是其北部的一塊而已。
但這個大勢力本身並不強,它隻是被那些大修士視作某種共識的最終形式,成為了幫大修士統治其下疆域、尋找利益最大公約數的平台。
仙盟之所以有權力,不是因為它本身天然的存在某種強權,隻是它容納了旗下的強權。
仙盟中,並沒有金丹以上的存在,又因為新法紫府的特殊性,紫府大修和金丹真人在仙盟中的絕對地位差距不算太大——至少沒有紫府和築基之間的差距大。
曾經,麵對袁正舉開著神通做司機,帶劫修追殺的局麵,王玉樓單靠遁速就跑出了勝利。
仙盟治下紫府和金丹的利益博弈也如此,紫府們隻因為夠棘手,便能收獲位列群仙台的捅蘸價值。
畢竟,如果一個新法紫府願意折騰,隔些年就要挨次雷劈的金丹真人們隻會在疲於奔命的過程中消耗那寶貴的時間。
因此,如周縛蛟這般的紫府大修,無論是在紅燈照,還是在仙盟中,都是有地位、有待遇的響當當的大修士。
但.老周如今的情況又特殊了些。
作為一個出身於修仙界頂級家族的嫡女,周映曦的一生都充滿了大家族子弟的特點,年少就早早練氣,在起跑線上便獲得了先機。
同樣是十幾歲,王玉樓還在苦哈哈的引氣,每天想多修煉片刻都不可得,但周映曦卻已經練氣有成。
很多散修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及的紅燈照內門弟子名額,她更是輕易就拿到,未來成為築基後,還會直接晉升真傳。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縛蛟真人給她帶來的,有這位周氏的老祖宗在,周映曦擁有著毫不費力便能在曠野上奔跑的人生。
然而,老周的洞天,塌了。
很多事開始變得不一樣,周映曦曾經熟悉的紅燈照紫府家族嫡脈們,看向她的眼神開始帶著某種怪異。
周映曦清楚,那些人看的不是自己,而是漸漸日落西山的周氏。
不過,每一個紫府都不是蠢物,周縛蛟更是豪傑中的豪傑,梟雄中的梟雄。
洞天塌了後,他反而成為了紅燈照中最有影響力的紫府——其他大修士都窩在洞天裡修行,隻有他天天在外活動,可不就成為最有影響力的紫府了嗎?
借著縛蛟真人這些年的活躍,周氏反而在諸多人的冷眼旁觀中扶搖直上。
僅僅十幾年的時間,嫡脈的築基便多了七位,周映曦也修到了練氣巔峰,隻差打磨修為到圓滿便可築基。
但越是如此,她心中反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
縛蛟真人拜師莽象,看似為家族謀得了未來他走後的安穩,但自己又真的能順利成為紫府嗎?
不是每一個修仙者都有成仙作祖的宏偉目標,周映曦清楚,自己對修行的渴望遠遠沒那麼高,這或許是因為她一直以來想要得到什麼都太容易。
但總歸,單就內心的想法而言,對於成為旋渦的中心,周映曦是有些抗拒的。
可命運平等的拷問著每一個不堅定的靈魂,周映曦再想拒絕成為風暴的中心,也無法推脫家族的責任和老祖的器重。
做不到也不能做。
大家族的弟子,明白的第一個道理,是忍耐,明白的第二個道理,是拿了家族的未來要還。
享受了家族和老祖的庇護,周映曦沒有不還的資格,因而,她隻能愧對王玉樓這位朋友了。
不得真逍遙,便不算出了苦海。
周縛蛟麵對洞天崩塌的倒黴事無能為力,周映曦麵對家族的安排無能為力,都是苦海的具象化。
想到這裡,周映曦從靜室中起身。
她現在住在執寶真人府的後院,而且,住的還是最豪奢的。
此地,本是仙盟為西海執寶真人準備的修行之所。
但周縛蛟已經不再需要修行了,她的那位老祖每天都躺在水中,隻為以水元滋養蛟屍。
似是為體現對周映曦的器重,老祖便把仙盟給自己準備的修行之所讓給了周映曦。
紗帳外,正在看畫本的翠果見小姐出來了,趕忙收起畫本起身。
“小姐,今天的儀式不複雜,不必這麼早就開始準備。”
十幾年過去,翠果也長大了,修為到了引氣九層,距離突破練氣已經不遠,但在自家小姐麵前,她依然像當初那個小丫頭般貼心。
周映曦和王玉樓的成婚儀式,邀請了西海仙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可儀式本身並不複雜。
周縛蛟不相信儀式,王玉樓也不在意儀式。
這兩位,一個是她的老祖,一個是她未來的相公,周映曦隻得看著這兩個人的態度,強撐著裝出副不在意的樣子——這樣才像個有氣魄的修行者。
沒人知道或者可以定義什麼樣的修仙者才是最厲害的修仙者,但大家都在努力的接近自己心中的樣子。
表現在周縛蛟身上,便是向死而生的決絕,不能讓生命如此草率的消逝,為了能續上道途,哪怕投身於舊日的仇敵身下為奴也在所不惜。
表現在王玉樓身上,便是藏鋒隱慧的堅韌,不能讓真實的自己輕易的展露,為了能走的更遠些,哪怕受再大的屈辱也要忍下去。
紫府家族們教自家弟子的第一課是忍耐,王氏沒有那種高度,但王玉樓也陰差陽錯的踏上了同一條路,那條,正確的路。
不忍,天地間的既得利益者憑什麼給你機會?
憑你天賦好嗎?
算了吧,靠天賦的古法已經被時代淘汰,天縱之資的大修者們站在天地的頂點,廢掉了那條屬於天才們的逆襲之路。
“我喚你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周映曦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翠果知道,這是自家小姐心情不好的表現。
她隱隱約約能明白,這些年來周家內日漸詭異的氛圍,都是因老祖而起,但她隻是個小侍女,做不了什麼。
因而,她故作歡快的回答,隻希望小姐的心情可以好些。
“準備好了,到時候,那王玉樓肯定很喜歡。”
漂亮的桃花眼動了動,周映曦鄭重叮囑道。
“不要叫王玉樓,以後要叫姑爺,準備好了便可,走吧,隨我到仙城中轉轉。”
“小姐,這時候出去,會不會耽誤下午的大事?”
“耽誤什麼,儀式就是個過場,你不懂。”
“嘿嘿,翠果其實明白,不就是老祖想要借此收.嗯,翠果又說多了。”
“無妨,老祖不會在意你一個小侍女說了什麼。”
主仆二人一路從執寶真人府的後門出來,剛出門,便撞上了正在後門外,和一位明月夜女修糾纏親熱的周方明。
“映曦,你怎麼來了?”
見周映曦忽然從後門出來,周方明尷尬的鬆開了懷中的明月夜女修,手足無措的打起了招呼。
他雖然是築基,但築基時已經一百四十多歲,要是不是縛蛟真人一力推動,他不可能獲得家族的資源傾斜。
相比於前途遠大的周映曦,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周方明才是周家的代表,望之不似卓梁的周梁卓甚至是周家的棟梁。
“嗯,出來逛逛。”對這位族中長輩點了點頭,周映曦便帶著翠果離開了。
周方明見周映曦走遠,又淫笑著摟住了明月夜的女修。
“五十枚靈石不少了,你們一年才能有多少進項,這筆靈石我直接給你,不過明月夜,都是你的。”
“不行,周公子,人家還是小姑娘的。”明月夜的女修裝作害羞的模樣,毫無心理負擔的扯起了蛋。
是不是小姑娘,月華宗自有秘法,就是生過十八胎的九十歲老太太也能成為‘小姑娘’。
聽到懷中美人媚惑入骨的話,周方明頓時眼睛一亮,他咽了咽口水,道。
“那就五十五,六十,六十總可以了吧?”
“他怎麼能那樣,在執寶真人府的門口行那般事,過分!”
翠果跟在小姐的身側,憤憤不平的說道。
周映曦沒有回答,很多事,她沒法說、沒有資格說。
縛蛟真人的洞天不是一日間塌的,整個過程持續了很多年。
那些年中,周縛蛟忙於挽救洞天,完全沒心思管理族中的後輩。
因而,周梁卓、周方明等幾代人,才會那麼不像樣子。
“走吧,吃驢肉館去,翠果,你以前替我去知味坊取餐,每次都那麼貴,我還以為你偷偷拿了點,現在,我.”
“啊?小姐?你怎麼憑空汙人清白?”
聽到周映曦的話,翠果的天都快塌了,她最多就是饞嘴先吃了兩口,怎麼可能貪靈石?
“沒有沒有,我昨天才知道,西海仙城的知味坊大掌櫃吃裡扒外,我多給的靈石,都被那掌櫃給貪了。”
周映曦笑著解釋道。
“小姐,你是說那掌櫃的故意多收我靈石,然後貪了?”
“對。”
翠果頓時就急了。
“那趕緊把她抓起來啊,多收咱們的靈石她必須退!”
點了點翠果的臉,看著翠果那生動的表情,周映曦能感到自己的心情好了些。
“已經退了,你那位姑爺是個厲害的人,以後,你要像敬重我一般敬重他。”
“和他有什麼關係?”翠果不解。
周映曦笑了笑,沒有解釋,而是拉著翠果走進了一家首飾店。
天生麗質的她,向來不喜歡這些繁雜的東西,但王玉樓的那位林師姐漂亮的厲害,還忒會打扮,哎。
做道侶難,做厲害修士的道侶更難,做厲害修士多名道侶中的一個更是難上加難。
而王玉樓,就是那種頂厲害的修士。
王玉樓修為不高,但那是相比於老登們,同齡人中,王玉樓已經是天驕中的天驕了。
如此倒也罷了,王玉樓最與眾不同的一點,便是其身上的神秘色彩,周映曦非常確定,自己從未看懂過王玉樓。
他很少顯露真實的心緒,好像生怕顯露出來,就會有什麼後果似得。
十幾年前如此,如今也如此。
明明是個盛年的修士,但活的如同小老頭一般。
周映曦想到,或許,這種沉穩與涵養,也是幫王玉樓一步步順利走到今天的原因之一吧。
翠果隻看見自家小姐動也不動的拿著隻淡紫色的手鐲,看的認真,看了許久,最後還是依依不舍的放下。
“走吧,吃飯去。”
追上自家小姐的腳步,翠果小心翼翼的問道。
“小姐,你不買嗎?”
周家人現在有種特殊的症狀,就是那種明明看起來正常,但心中卻悲苦的厲害,有時甚至會莫名的陷入一種苦澀的沉寂。
他們這些周家的侍從、侍女們,也被這種症狀感染,伺候的很小心。
“沒什麼好買的。”
聽了周映曦的話,翠果隻當她又發病了,沒敢多說,尋思等會兒到了知味坊,多點一盤驢腸頭。
其實,周映曦哪是什麼心病,她隻是做不到像周縛蛟那般不在意,像王玉樓那般視若尋常罷了。
成婚,一生相伴的道侶。
成道,借王玉樓的道基成自己的紫府。
成全,老祖的安排其實成全了她的願望。
但當這三件事攪在一起後,周映曦自知,自己很難應對過來。
她沒有準備好,她不想如此快,她不想如此草率。
但周縛蛟等不及了,沒人敢問自家老祖他還能活多少年,便是周縛蛟最寵的後輩也不敢問。
所以,周映曦隻能硬著頭皮接過老祖的法旨,和自己心中本就另眼相看的王玉樓,如此草率的成婚。
帶著翠果,周映曦也不急,慢慢的從北城走到了南城,西海仙城知味坊便在南城。
但在知味坊門口的不遠處,她卻忽然停了下來,跟在她身後的翠果沒注意到,還不小心撞到了自家小姐的背。
“啊疼!”
“噓~”周映曦躲在牆邊,低聲道。
狐疑的翠果揉著前額,順自家小姐的目光看去,卻見王玉樓正和幾位修仙者站在知味坊門口寒暄。
映曦道友的目光是含蓄的,而翠果就不懂藏自己的視線了,差不多她打量的第一時間,王玉樓和另一位皮膚黝黑、身穿破舊法器甲衣的修士就看了過來。
“鄭叔稍待,我去去就來。”玉樓收回目光,對鄭彥道。
“玉樓自便即可,哈哈哈。”
王玉樓叫聲鄭叔,鄭彥也就聽聽,完全不敢拿一絲一毫的築基架子。
近的說,王玉樓是王氏下一代的領袖人物,未來是他的領導。
遠的說,王玉樓馬上要迎娶周家女,成為紅燈照真傳,屬於他一輩子都達到不了的成就。
王玉樓喊得鄭叔是禮節,如果鄭彥真敢以長輩、前輩的姿態自居,他也成就不了築基。
大族能把周方明、周梁卓之流培養為築基,但對於散修而言,稍微駑鈍晦澀點的,連練氣都不一定能成。
見玉樓走向自己,周映曦也不躲了,她款款上前,拉住了玉樓主動伸出的手。
‘娘子,陪我演上一場如何?’
玉樓麵色帶笑的傳音道,畢竟任誰看到了佳人都會心情愉悅,單就風姿和氣質上,映曦道友還是很能打的。
在王玉樓的帶領下,周映曦隨他一起,走向那些適才與他相談的人,她甚至還笑著對那些人微微點頭。
鄭彥雖看不到周映曦的麵容,但依然從那雙明媚的桃花眼的變動與頷首的動作中,看名了周映曦的意思,也趕忙點頭回禮。
‘相公有命,映曦怎敢不從?’
拉著還沒過門的道侶站到鄭彥身前,玉樓簡單介紹後,便帶著鄭彥和他手下的狩妖散修們,入了知味坊的二樓。
今天,屬於王玉樓請客,王榮文作陪,王榮川侍奉,王氏外姓築基鄭彥為主賓,他手下的狩妖修士則負責坐一邊白吃白喝。
“鄭前輩,狩妖,是仙盟千年、萬年的大計,但你我都清楚,仙盟的大計和我們這些小修士沒什麼關係。
深入西海參與狩妖,無非是為了兩樣東西,一樣,是戰功,一樣,是妖獸的材料。
前者,可以換來修行的法門,以及戰功庭內的諸多寶貝,後者,可以換來修行的資糧。
但狩妖總歸是危險的,我這個人一向不喜歡冒險,修仙這麼多年,從未主動和人或妖鬥法。”
鄭彥心道,你是不喜歡冒險,你有王氏的庇護,有未來周家的庇護,你也不需要冒險。
但我為什麼不和你一樣在家族的庇護下修行,是我不喜歡嗎?
“玉樓說的對啊,狩妖確實危險,但我們這些散修沒什麼路子,能入王家已經是我們最好的路子之一了。
像我老鄭,空活了上百年,除了狩妖什麼都不會,就是想要有所改變也難。”鄭彥道。
王家這類仙盟統治的末梢,充當的是宗門和散修之間緩衝帶的作用,築基修為的鄭彥加入王氏,可以用更低的代價補齊自身的不足,能獲得一定的組織支持的同時,承擔的義務也比加入宗門小很多。
所以,加入王氏不是什麼牛馬選擇,散修們拎得清自己的上限在哪,不會妄想加入宗門成就紫府這種春秋大夢。
“改變的機會就是現在,我和映曦成婚是縛蛟真人的安排,你也清楚,如今西海有縛蛟真人、海闊真人兩位紅燈照的真人。
仙盟在西海,也就三位真人啊~”
王玉樓一邊引導話題,一邊給周映曦夾了塊驢腸頭。
看著那驢腸頭,周映曦心中惱火的厲害——我可是正經的大美女,怎麼能吃驢腸頭呢?
越想越氣的她,當即就掐了把王玉樓的大腿。
嘶.
疼的厲害,但玉樓的表情管理依然沒有絲毫的失控。
他也明白,自己這是一片赤誠之心全喂給了驢肝肺。
不,傻驢吃了草料還知道叫兩聲,周映曦得了腸頭還擰玉樓大胯一把。
她這還不如驢呢!
“玉樓,你的意思是?”
麵前全是平時不舍得吃的菜,但鄭彥完全沒有吃的心思,玉樓沒有畫餅,但卻拋出了一個他這類散修,平時想都想不到的問題。
是啊,仙盟在西海就三位真人,如今兩位都是紅燈照的,這怎麼可能是意外和偶然。
信息在修仙界是無價的,成為紫府的信息被完全壟斷便是一個例子,而王玉樓作為莽象一脈的弟子,接觸到的信息是鄭彥這類築基完全無法想象的。
鄭彥這類散修築基,能真正看懂仙盟平時的法詔和規則,已經是不錯的了。
可王玉樓指出周縛蛟和李海闊上任西海的不尋常之處,便是頂關鍵的內幕消息。
或許這類比較容易被發現蛛絲馬跡的內幕消息未來也會被人注意到,但玉樓此時指出,對鄭彥而言可謂撥雲見日。
可雲開了,日也見了,鄭彥看到的確是大日炎炎,其輝萬丈,大日具體什麼樣,又屬於看不清、看不明的範疇。
“紅燈照兩位真人入西海,當是我們這些宗門擁躉,大有作為之時。
今日請鄭叔過來,一方麵是想好好見見,另一方麵,就是邀您參加我和映曦的大婚儀式。
玉樓雖被家族任命為了王氏於西海的總管,但很多事做起來也難。
不過,老祖已經答應收我為徒,等玉樓位列紅燈照真傳之日,有些事,就好做了。”
目光稍稍一歪後又收回,鄭彥從王玉樓和周映曦那熟稔的相擁中,意識到了很多。
王玉樓這人,他不熟悉,但他明白,王玉樓的話,不是請求,也不是邀請,而是要求。
是要求。
“明白,鄭叔老了,很多事啊,跟不上思路,還望玉樓你多多提點。”
說著,這位王氏的外姓築基舉起了酒杯,竟是起身向王玉樓敬酒。
修仙修仙,這怎麼不是修仙?
什麼是大道?
至少王玉樓和鄭彥都不知道。
對於王玉樓而言,在被迫成為爐鼎之外,給自己、給家族打好西海的根基是大道,是萬一用上,便能起到為自己、為家族托底作用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