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堂中的王玉樓,女修的眉毛順著展開的笑顏而動,微微彎曲。
“相公,小魚一直都在,在滴水洞天等你啊。”
原來,溫情和蜜意不需要複雜的證明。
你去哪了,我在那裡,在那裡等你。
如果王玉樓隻是個十五歲情竇初開的少年,能被佳人如此堅定的選擇,恐怕會雀躍的跳起來。
可他不是十五歲,白小魚,不,滴水仙尊更不止是一百個十五歲。
這是位真正的金丹大修士,被困住的大修士,而且,是被困在紅燈照治下的大修士。
作為紅燈照真傳,王玉樓怎能不怕?
白小魚曾經和王玉樓的往事是真的,確實發生過。
但那些所謂的情感,所謂的共同回憶,在白小魚漫長生命曆程的尺度上看,恐怕就像笑話一樣。
王玉樓深知,這個世界的大修士一個比一個狠,作為金丹,滴水仙尊怎麼可能真的和白小魚表現的那麼簡單。
那些殘酷的規則與暴力的秩序,壓迫著每一個人,軟弱的人上不去,每位大修士的手,都沾滿了血。
金丹中,或許有善良的存在,但恐怕比月華宗中的處女數量還要少。
而且,很多時候,善良和雙手沾滿鮮血也並不衝突。
總之,指望一個起碼幾千歲的人,因為和自己相處了幾年,就會產生真感情,在王玉樓看來,非常不現實,既愚蠢又自大。
愚蠢於低估了長生者的閱曆,自大於高估了自身的魅力。
但仙尊這麼給麵子,王玉樓能說“你騙我,你……”嗎?
甚至,王玉樓還不能放棄“滴水是認真的”這一姿態——萬一呢?
這種情況下,回應的尺度就很重要了。
怔愣的片刻,王玉樓小心的開口,找了個完美甚至愚蠢的問題做應對。
“你的樣貌……”
蠢就蠢吧,把握刻意的關心和憂思以及無知之間的平衡,既能連接“感情”的回憶——如果它存在的話,又能表現自己蠢的“無害化”。
至於滴水會不會因為王玉樓問了個蠢問題而認為他無能,王玉樓對仙尊有信心。
如果滴水仙尊的水平真這麼低……那無能點也挺好。
白鯉歎了口氣,小王什麼樣的人她不清楚麼?
放個屁都要挑時機的東西,能問這麼蠢的問題……他怕,他貪,他期待但又恐懼。
無趣。
倒不是那種拿到期待已久的玩具,發現玩具不好玩的無趣,單純是白鯉有些心累。
“你想讓我是什麼樣子?”
滴水仙尊從庭中走向王玉樓。
第一步,她化作了白小魚的樣子,就像曾經伴在玉樓身邊的小魚一樣,單純而又美好。
第二步,她化作了貴氣逼人的神女,身上那件法寶級的法衣,隨著她的腳步,顯示著無窮的變化。
第三步,她又化作一位英姿颯爽的女戰士,矯健的身形,小麥色的皮膚,顯得極為英武。
第四步,她化作絕世獨立的女仙,飄逸的氣質和出塵的風姿是那麼逼人,讓王玉樓都有些自慚形穢。
第五步,她.
就這樣,白鯉一步步走到了王玉樓麵前,其間竟有十幾種完全不同的變化。
這樣的道侶,能說不好嗎?
你想要什麼樣子,你想的到的,想不到的,她都可以有。
以其金丹仙尊的無儘積累,她甚至能做到性格上的統一,與變化的統一。
王玉樓有些茫然,金丹仙尊的實力,他不清楚,但僅僅是白鯉蓮步輕移間的變化,就讓他有些難以應對。
男女之愛需要一個具體的承載對象,可麵對王玉樓的問題,白鯉用事實告訴了他,承載對象本身是會變的,甚至有著百般的變化。
所以,王玉樓想到自己和白小魚的關係,是否從一開始就是仙尊的遊戲。
她從未真的有什麼感情,隻是單純的遊戲人間。
雖然早就有如此的心理準備,可事情真到了這一步時,王玉樓心中終究是有些落寞。
過去這些年,他娶了很多道侶,每一個都是認真對待,隻是方式有些差異。
論被王玉樓饋贈的豪爽,小魚比不過金明度。
論真正共同相伴的時間,小魚比不過映曦。
論道侶中的名義地位,小魚比不過林櫻。
可能也就是有小秦在下麵墊底,小魚才不至於顯得過於受冷落。
然而,五位道侶中,王玉樓投入感情最多的就是小魚。
或許,白鯉當初編那個故事時,編的比較精巧,和王玉樓遭神光控製被迫進入滴水洞的情況有著一定的契合性,由此,才有了王玉樓對白小魚的另類相待。
現在滴水仙尊用行動告訴他,小魚,小魚,終究是一場夢。
“我不知道,仙尊,這個世界太複雜,我既看不懂你,又看不懂自己。”
看著麵色凝重的王玉樓,白鯉雖感無趣,但卻是笑著道。
“你看,你知道真相很重要,這就說明,你走在正確的路上。
相公,真真假假,真假難辨,這還是你曾經提醒我的話。
在十萬多年前,修仙者不叫修仙者,而叫修真者,求真,是逐道之人永恒的攀登之路。
若是求真那麼簡單,豈不是誰都能長生久視了?”
白鯉又化作了白小魚的樣子,看著自己的道侶,王玉樓沉默著,大腦高速運轉。
她脫離青蕊等人為她設立的枷鎖,雖然瀟灑,但前途其實依然是未明的。
畢竟已經遠離了利益分配秩序一千多年,她回來,沒人歡迎。
諸多頂級勢力多年來,甚至連一場稍微大些的戰爭都沒有,故而不需要更多的金丹加入。
所以,她需要為下一個大時代布局。
而我,無論是什麼原因,在她眼中,總歸是有拉攏的價值。
所以,她才會如此慷慨的把那些真正的、尋常修仙者永遠不可能得到的‘真傳’輕易的教給我。
是的,滴水仙尊說的是真傳,至少這位金丹仙尊幫王玉樓確定了一件事,即,在充滿謊言、欺騙、鐮刀的修仙界,求真本身就是向道者的必由之路。
念及至此,王玉樓心中稍稍安定了些,總歸不是最壞的情況,比如滴水不想看到《滴水仙尊秘史》,所以決定把出書的危險提前扼殺——物理意義的扼殺。
“仙尊,我想問一個問題——莽象知道您來了嗎?”
對於祖師,王玉樓非常忌憚,莽象為了證金丹,可謂智計百出,綁著仙盟往內戰的火坑中衝。
從石祖現身那天起,到現在,王玉樓兢兢業業的做了半年的莽小將,為的隻是能給祖師留點好印象。
說到底,滴水仙尊的恩情不是王玉樓接得住的,滴水是脫困,她自己都是剛剛從火坑中出來的狀態。
“你很怕他?”
白鯉笑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她不用回眸,就已經有百媚千柔般的風情。
“無相法神出鬼沒,怎麼能不怕?”
察覺到了王玉樓的試探,白鯉愈發的感覺無趣了,她略帶嘲諷的開口道。
“無相法是最垃圾的法門之一,你眼中的強,在金丹的層級,就是個笑話。
你修的歸元歸真小無相,更是垃圾中的垃圾。”
王玉樓愣住了。
莽象修行那麼多年,修出來的無相法,在滴水眼裡是垃圾?
無相法強不強,王玉樓自己是有感知的,修無相法的王景怡,能打能偷襲能撤,在築基巔峰的尺度下,算不上最強,但和什麼對手鬥法都不怕。
這一點,王玉樓再清楚不過。
可在滴水仙尊白鯉的眼中,祖師一脈的無相法竟然是垃圾,那麼,她所修行的法門又該多強呢?
“不至於吧.”
白鯉在王玉樓身側坐下,抬手將院內的茶台攝來,為王玉樓煮起了茶。
“他不知道我來,就是他現在站在你麵前,他也看不到我在。
而無相法,是莽象自己的法門,他已經將自己的本體化作了一道浩渺清氣。
一道浩渺清氣修無相法,當然合適,也算有點意思,但懸篆、旦日、你們這些後輩修無相法,就是白費功夫。
畢竟,你們沒有那種能把自己修成清氣的稟賦。”
金丹和紫府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王玉樓陷入了沉默,所以說,洞天法真就是仙尊們的小果盤?
那些紫府不反抗嗎?
白鯉近在咫尺,而且還是真身,王玉樓能聞到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氣,就像回到了母親的懷抱。
這或許就是金丹的非凡,她明明什麼都沒做,控製威勢逸散也做得很好,但依然能影響王玉樓。
他依然強打著精神,問道。
“仙尊,那些紫府不反抗嗎?”
白鯉滿意的點了點頭。
對,就得這麼聰明。
“反抗什麼?一群紫府聯合起來一起送?
天地間頂級勢力內的秩序設計,是上次群仙大戰後定下來的。
從一個修士成為築基後開始,他們的行為就被秩序引導著、塑造著,最後即便是成為紫府,也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可能。
被選上去的紫府們,在成道的誘惑前,相比於反抗,主動做仙尊們的刀才是最優解。
他們在等,就像你在等、在蟄伏一樣,他們也在等,也在蟄伏。”
團結就是力量,在紫府和金丹的尺度上似乎有一定的可行性,但秩序設計上,仙尊們已經從開始時保證了,選上去的人,人人都是工賊。
利益主義至上的秩序,和偉力歸於個體而得長生的力量體係相結合,形成的牢籠竟比王玉樓所預料的最差情況還要嚴重。
仙尊注意到了王玉樓的表情,她笑著為這個小男孩倒了杯茶,道。
“喝茶,不要想那麼多,其實我更喜歡你叫我小魚。
王玉樓,長生是一種詛咒,尤其是對我這樣善良的人而言,這種詛咒會在我清醒的每一刻侵蝕我的靈魂。
所以,在滴水洞的日子,我其實很開心。
我馬上要走了,多陪我一會兒吧。”
《尤其對我這種善良的人而言》
這句話,在王玉樓聽來很假。
他的回憶中,白小魚的行為模式在某些時刻是會展露出善良和無私的一麵,甚至接近於某種狹隘的大愛。
但大修士的話,能當真嗎?
包不能的,求真的路,就是要和這些被上車者塑造的謊言所鬥爭。
他們說,下一站會停下讓你上,但根本沒有下一站,車發動時,你就已經成為了燃料。
他捧起茶杯,想要喝下去,但又有些猶豫。
滴水仙尊給他泡的靈茶當然是好的,可他心中實在有問題。
“您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是啊,滴水已經脫困,王玉樓不想深究滴水是如何在那些害她的人的控製下脫困的,那些事畢竟已經過去。
現在滴水再到他麵前,又究竟所為何事?
“沒什麼,就是走之前來看看你。”
側頭看著緊張到額頭冒汗的王玉樓,滴水忽然有些想笑。
是啊,他才多大,怕才是對的,因為怕,所以貪,所以想要更多。
喝下靈茶,王玉樓發現好喝是好喝,但似乎沒什麼特彆的功能。
九品靈茶?
他又品了一下,終於意識到了不對。
滴水仙尊是個會過日子的好姑娘啊。
放下茶杯,玉樓咬了咬牙,選擇直接提要求。
“仙尊,玉樓隻有一個請求,顯周老祖”
無非是欠一筆債而已,未來慢慢還就是了。
而且,有沒有未來還是兩說。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皆如夢幻泡影,但沒人可以真正的道心永固。
大部分的修士,到了金丹後也依然擺脫不了執念的影響,我都有執念,你有執念也正常。
他的情況很簡單,隻要不出滴水洞,就可以在我的洞天內轉生,我不滅,他的真靈就永不滅。
但要我說,這也是枷鎖,背負的太多不是好事。”
“藏去記憶?”
“可!”
兩人陷入了沉默,曾經,玉樓和小魚是能暢聊一整晚不休息的。
這或許就是背負的太多不是好事的具象化案例。
當王玉樓隻是滴水洞弟子王玉樓,白鯉隻是滴水洞弟子白小魚時,他們的壓力,最多隻到擔憂築基的地步。
可當王玉樓從白鯉處得知那些真相後,他所要麵對的壓力,來自於上麵的所有人。
頂級勢力的穩定格局設立之初,各大勢力就從內部秩序上,設計好了未來所篩選的‘人才’會是什麼樣。
就是要選自私的、邪惡的、無恥的、毫無自尊的人上去,這樣的人才好控製。
因為他們眼中隻有自己,隻要不把他們逼到絕路上,他們就很難成為反抗者。
王玉樓都在被漸漸馴化,他已經成為了莽象門下最優秀的乾將之一,不是嗎?
清洗散修盟,整理前線,征召紅燈照治下修士來送死,每一項,都乾的不是人事。
王玉樓正在為畜生製度工作,製度本身也異化了他。
“我能跟您走嗎?”
王玉樓忽然問道。
誰不想要逍遙啊.
“不能。”滴水仙尊堅決而明確的拒絕了王玉樓的請求。
注意到了王玉樓眼中的失落,以及失落中藏著的慶幸,白鯉理解,他又一次試探成功了。
是的,王玉樓確實有很非凡的特質和作用。
“玉樓,我需要你,你不能躲在我的羽翼下,那樣你就無法獲得真正的成長。
你要飛的高一點,為這個世界帶去更多的改變。
你需要紮根於紅燈照,借著莽象的東風起步的快一些。”
莽象必成道——滴水仙尊親口所說。
又一次確定了祖師能成道後,王玉樓沒多少欣喜,他已經快麻了。
如果成為金丹那麼簡單,莽象乾嘛要鼓動著打仙盟內戰?
大家都認為莽象能成道,但阻攔莽象的勢力也人多勢眾,他們就能坐視莽象上去和他們搶食吃?
莽象還沒成金丹呢,已經開始撕咬天蛇的利益了,他要是成了金丹,是不是連青蕊也要乾?
想到這裡,王玉樓問道。
“青蕊仙尊很厲害嗎?”
跟著莽象混是必然,滴水的意思其實也是王玉樓的想法,他試探時就沒指望滴水能答應。
頂級勢力把持大天地所有有價值的地方,滴水這個脫了困的存在沒有自己的基本盤,王玉樓跟著她混就是死路。
但青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顧家大長老顧啟朗親口所言——滴水和青蕊仙尊有大仇,甚至可能都是被青蕊關起來的。
聽到王玉樓問及青蕊,白鯉的表情頓時有些不自然了。
恨,真的恨,恨到夜不能寐的恨。
“青蕊那個老妖婆,壞雖壞,但確實厲害。
她以前,是元嬰法修士。”
元嬰期?
王玉樓來到此世多年,第一次聽到還存在元嬰期修士。
大多數人的認識中,金丹之上是仙尊,仙尊已經是極限了,但不存在,所以把金丹叫仙尊。
可現在,滴水仙尊的話打破了王玉樓的固有認知。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不對。
不對,肯定不對。
如果有元嬰修士存在,那金丹不也會成為狗?
那紫府不就會替代如今的築基?
還有,白鯉剛剛提到了‘以前’.
“她以前是元嬰期修士?”
白鯉提醒道。
“不,是元嬰法,不是元嬰期,金丹之上已經沒境界了。
所有的金丹修士,修的法門都不一樣,每個人都在自己選定的成道之路上前進。
那些隻會跟在彆人身後吃剩飯的人,是沒有機會走到真正的高處的。
但在眾多金丹中,青蕊依然很厲害,元嬰法是一個大類,青蕊修了幾萬年,最後確定了元嬰法是死路。
於是,她選擇一分為二,把原有的肉身化作蓮蓬,把元嬰化作青蕊。
你說,這樣的人,能不可怕麼。
我的敵人就是她,巧合的是,莽象未來也可能要麵對青蕊。
所以,王玉樓,哈,不要那副表情。
不要那副表情,相公,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如果一個逐道者會因為前路的艱難而裹足,那他注定到不了自己的彼岸。”
彼岸,寄托著苦海中掙紮者的所有幻想。
王玉樓沒有見過彼岸,不知道那裡是什麼樣子,但他至少知道了苦海是什麼樣子。
所以,要去彼岸,要離開這苦海,要做自由的不被束縛的個體。
逍遙很難,但反而說明了其價值的非凡。
“莽象為什麼會與青蕊為敵?”
命運的無奈有時候會有種特殊的表現形式,比如,當你拿到它鮮美的果實時,你看不到你以後要支付的價格。
跟著莽象混很爽,雖然有波折,但王玉樓收獲了很多。
有滴水仙尊這個特殊的大靠山在,王玉樓看清了這個世界,也有了一條,不知道算不算退路的退路——白鯉自己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