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秦家前門房子聚集了很多親友,忽然聽見張嘎咕晃著大腦殼興奮地嚷嚷:“來了,來了,娶親的來了!”眾人往東望去,接親婆卜靈芝領著黃士魁正從大隊院子向前門房子走來,秦占友趕著大膠皮軲轆車跟在後麵,那馬鈴鐺晃晃作響。
艾育梅穿好偏襟黃花紅夾襖,梳洗打扮完畢遲遲不肯下地,外屋的嗩呐聲就響了起來。秦黑牛一個勁兒地看姑父張鐵嘴兒和大表哥張嗚哇的腮幫子,被響器發出優美聲調迷住了。東屋,黃士魁過來給新娘子穿了鞋,艾育梅咬著嘴唇不吭聲,忽地想起那亡故多年的母親來,眼淚就溢出了眼角。艾淑君用手給她擦擦淚,勸慰道:“姑娘大了要嫁人,這是當不了的。除了尼姑、家孤姥,有幾個一輩子不嫁的。好在嫁得不算遠,還都在一個屯子,悶了隨時都能回來的。”妖叨婆催促:“哎呦呦,差不多了,麻溜兒下地吧,彆誤了時辰呐。”艾育梅囑咐妹妹要照顧好自己,小育花抱住姐姐直點頭。
公冶蓮夾著兩個紅布包裹向門外走,剛出屋,鬼子漏公鴨嗓逗笑:“新娘子沒出來,你倒頭一個出來了,是不是著急改嫁呀?”公冶蓮眼睛一抹搭,沒理他,聞大呱嗒幫她說話了:“哎媽呀,你咋誰都逗呢,她可是你小嫂,小心書啟削你!錦冠哪,你說你老爺們兒是不是邪心不小哇?你可得好好管管哪!”姚錦冠一推鬼子漏:“損鬼,去去去,彆沒事兒跑這兒逗殼子。”
黃士魁把艾育梅攙出來,扶上了馬車。就聽姚老美高聲喊:“黑牛,黑牛——你還不快上車,想不想要押車錢了?哎,這小子哪兒去了?”張嘎咕也跟著喊:“念京——押車——”聽到喊聲,秦黑牛從喇叭匠身後鑽出來,應道:“我來了,我來了。”跑到馬車前,翻身一躍,坐在外轅耳板上,回頭衝姐姐扮個鬼臉兒,“嘿嘿”直笑。
天氣晴好,微風涼爽。老憨家門上貼紅,撈忙兒的道喜的看熱鬨的給老宅院增添了人氣。一群人正在議論老宅門兩旁貼著的一幅對聯,穆逢時誇獎道:“鄭校長的毛筆字寫的越來越浪了,挺有甩頭哇!”公冶山說:“這對聯詞兒編的也好,新老結合。”四亮跑回院子報告說:“接親的馬車正沿著屯子大道轉大圈兒,一會兒就到了。”於是姚老美大呼小叫地讓迎親的各個角色都做好準備。
見此情景,杜春心忽然生出許多往念來。
時至今日,她仍不知自己的真實身世,隻曉得是杜家的養女,是被人遺棄的。據養父母說,杜家是旗人,父姓是祖上從罕紮氏改換來的,母姓是祖上從赫舍裡氏簡化來的。養父是個神漢,養母會紡織手藝。
那年四月十九,天還沒亮,杜赫氏聞聽門外好像有娃的哭聲,推醒熟睡中的杜神漢,開門尋看,門外沒看見有什麼人,低頭卻發現地上有一個繈褓,樂顛顛地抱回了屋。打開一看是個女嬰,還有一對龍鳳銀鐲,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信物。兩口子成家三年沒生育,偏偏來了個送上門的寶貝,都非常稀罕。在起名問題上兩口子各持己見,杜神漢主張叫春蘭,媳婦主張叫可心,最後取個春蘭的春字,又取可心的心字,意思是春天可心上來的。兩口子省吃儉用,好不容易把孩子將就活了,便讓她隨了杜姓。雖然家境貧寒,也沒有舍得把那副銀鐲子賣掉,那畢竟是孩子親人留下的唯一憑物。
春心六歲那年春天,杜赫氏生下了一個女孩兒,因這孩子繼承了母親的馬臉子,就喚作老長,起大號春桂。家裡有了兩個孩子,生活就更傫了。到了冬天,小春心穿不上棉衣棉鞋,杜家兩口子就常常唉聲歎氣。
她八歲那年冬天,梁汗牛在湯池碰上給人看病的杜神漢,杜神漢誇養女嘴甜懂事兒,卻為日子過得緊巴犯愁。梁汗牛想抱養春心給青鎖當童養媳,杜神漢認為春心遇到了貴人。梁汗牛問給多少養護錢,杜神漢說:“十個官貼吊。”梁汗牛出手多給了一吊。
小春心正在自家附近打出溜滑,不小心出溜到了井沿邊上,突然被一雙大手拽住,裹在了大皮襖裡。趕馬車的黃老秋湊過來,對東家說:“這小丫頭長得真挺俊啊!”女孩子單薄的身子老老實實地依偎大人溫暖的懷抱,揚著白嫩且凍得微紅的臉蛋兒,用水汪汪的兩眼看著梁汗牛。杜神漢說:“這就是我閨女春心。”梁汗牛把小春心抱起來說:“你穿得太少了,在外邊耍會凍壞的。你若是上我們家,我會讓你吃飽穿暖,願意不?”小春心兩眼眨了又眨:“怕我爹不讓呢!”杜神漢忙說:“讓,爹讓……”
梁家作坊是三合院的大院套,大門柱、青石便道、瓦蓋正房、草蓋東西廂、還有馬棚。跨進梁家大院那一刻,小春心就認定這就是自己家了。她東瞅西瞧,覺得這裡比自家好多了。雖然梁家的人挺陌生,但她覺得大家對她的到來都很友好。
當青鎖出現在門口時,她本能地貓到梁汗牛身後。黃老秋咧咧缺了門牙的嘴,逗道:“瞧哇,這丫頭這麼大點兒,還知道害羞哪!”小春心躲了一會兒,忍不住探出頭來,瞄了幾眼,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喂,你幾歲了?”青鎖不好意思地低了頭。黃老秋說:“青鎖,麵子咋那麼矮,人家問你話呢。”青鎖甩下一句“我十六了”,就跑了出去。嫂子們跟出來,大嫂問青鎖:“看這丫頭咋樣?”青鎖說:“挺好,就是小了點兒。”二嫂說:“媳婦小抗老。”三嫂說:“小怕啥,七八年不一晃就過去,彆急。”
梁汗牛把小春心當成親閨女一樣對待,關懷得無微不至,不讓她受一點點委屈。梁家人誰也不敢錯眼珠兒,對她更是多了一份關照。時間一長,春心和青鎖就有了兄妹一樣的感情。那一聲聲甜甜的“青鎖哥”,把青鎖叫得滿心歡喜。
一晃兒八年過去,春心出落得水靈靈的,青鎖看在眼裡喜在心上。梁汗牛便擇了黃道吉日,用一頂大紅花轎去太平嶺迎娶。
娶親的大紅花轎停在了杜神漢家門前。杜赫氏把布包裡的一對龍鳳銀鐲拿到春心麵前,一邊給她戴上一邊說話:“這對鐲子原來在包你的包裹裡,咱家雖然窮,我卻沒敢賣,始終壓在櫃底,這是你親人留給你的。”杜神漢說:“若是真有哪一天,有親人來認你,這就是物證!”春心給養父養母跪了,磕了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落下來,說道:“把我扔了的就不是我親人,來了我也不認,我就認你們。”杜赫氏趕緊把春心扶起來,替她抹去了淚痕。
起轎時,春心忍不住撩起大紅蓋頭撥開花轎窗簾,戀戀不舍地看一眼這個讓她活下來的地方……
“哎?咋了?發哪門子呆呀?”聽見老憨嚷嚷,春心這才回過神兒,用手輕輕抹了兩把濕潤的眼角。她暗問自己,給魁子成家就等於把他的心拴住了,可這樣做是不是愧對了梁家?
四亮又從大門街跑進院子,指著院外嚷道:“馬車到了,把大嫂子接來啦!”人們紛紛向大門街望去,接親的馬車已經停在了老宅院門前。
一時間,張鐵嘴兒和張嗚哇爺倆的嗩呐聲又高揚起來,吹得浪不溜丟的。姚老美主持婚禮,無比喜興地喊道:“新娘子下車——”艾育梅被公冶蓮攙下車,在院門口邁過火盆,進了院子。黃家一群小嘎子把五穀雜糧拋向新娘子,讓黃士魁給遮住了。
院子裡有一個大方桌子,放著一個裝了五穀雜糧的鬥和一杆大秤,意味著五穀豐登和不離不棄。姚老美指揮一對新人晃鬥提稱。院子裡擺了椅子,老憨和春心坐了,在姚老美的吆喝聲裡,一對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他拉過艾育梅,高聲道:“改嘴,大聲叫爹,大聲叫媽。”艾育梅怯怯地叫了,老憨和杜春心滿臉湧起笑紋,一一應下。
春心拉過育梅的手,從手腕上擄下單挎銀鐲,戴在艾育梅右手腕子上,小聲說:“這是我親娘扔我時留給我的龍鳳銀鐲,看來我是找不到我親娘了,留給你吧!這鐲子原是一對,另一隻魁子他親爹去世之前戴了兩個月,說是能排毒,不想也隨他入土了。剩下這一隻雖不值幾個錢,總歸是個物件,給你留念想。”艾育梅撫摸銀鐲的紋飾說:“挺好看的,我喜歡。”一抬頭,正房一幅對聯映入眼簾,隻見那流暢的行書寫的是:
百世良緣由夙締
一生佳偶自天成
橫批是:天長地久。
艾育梅覺得這副對聯很熟悉,沒啥新奇之處,以前多次看到辦喜事的人家用過。良緣?自己的婚姻算得上良緣麼?佳偶?自己的另一半算得上佳偶麼?正在尋思,就被親友們把她送入了西屋的洞房。姚老美吆喝新人上炕坐福,一對新人馬上照辦,時間稍長,艾育梅用手碰了一下黃士魁,低聲說:“讓你坐福你倒不下來了,你想坐到晚上啊?”下了地,艾育梅看見屋裡門框上也有一幅對聯:
攜手齊走革命路
齊心共唱幸福歌
橫批是:美好婚姻
這副對聯倒是挺趕時髦,就是口號味太濃。艾育梅思想正在溜號,聽見卜靈芝提醒代東的:“老姚,押車錢還沒給呢!秦黑牛還在車上坐著呢!”姚老美一拍腦門兒:“他娘的,忙昏了頭了,咋把押車的孩子曬乾兒了!”趕忙來到院門口,給秦黑牛兩塊錢,秦黑牛紅頭漲臉地下了車。
張嘎咕晃著大腦殼,走進老宅院子,姚老美逗問:“嘎咕,你來乾啥?”張嘎咕的大腦袋把脖子擰了擰,翹起嘴唇,鼓動鼻翼,嗚啦嗚啦道:“我,看新媳婦。”姚老美拿他逗趣:“嘎咕也知道新媳婦呀,趕緊讓你爹給你找一個!”張嘎咕拽住張鐵嘴兒的喇叭杆子:“爹,我也要媳婦。”張鐵嘴兒哄勸:“去去去,彆鬨。”張嗚哇也哄騙道:“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就給你說媳婦。”張嘎咕摸著腦袋自語:“我都老大不小了,給嗚哇說媳婦不給我說媳婦,偏向……”擰著腦袋悻悻而去,姚老美憋不住樂:“這嘎咕還沒傻透氣,還知道要媳婦呢!”卜靈芝說:“他要媳婦也是說的傻話。”
姚老美又高聲逗趣兒:“新人入了房,支賓靠了牆。天一黑,燈一吹,黑咕隆咚往塊一堆,你是親呀,你是笑呀,真是大姑娘豎白條——隨便。”聽得人心裡發癢,臉上生笑。卜靈芝說:“瞧老姚說的,咋不分個老少,你這輩子是注定沒個正型了。”聞大褲襠說:“他酒沒喝,話就走板兒,喝醉了酒,還不把當年結婚時那點兒事兒全謅當出來!”曲二秧說:“待會兒把他灌醉,看他說些什麼?”
聽到院子裡的喧鬨,黃士魁心裡十分快活,艾育梅也紅了臉麵。她說不清自己的心為什麼有些緊張,是害怕做人婦?還是覺得難為情?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幸福麼?
這時就聽院子裡響起一聲:“給東家道喜了!”一聽那聲音,人們就知道,那是二杆子曲有源到了。隻見他胡子拉茬的,戴一頂黑色三塊瓦向上折成三耳的舊氈帽,穿一身打著補丁的舊衣裳,一手拄個榆木拐棍,一手拿著個呱嗒板子,張口唱出一套《喜歌》來:
一進大門抬頭觀,空中來了三位仙,增福仙,增壽仙,劉海兒本是那海外的仙。神仙不落凡間地,差派來人送吉言,吉言送到老宅院,富貴榮華萬萬年。
眾人一陣報好。老憨笑皺了鼻子,笑得連小眼珠都躲起來了:“好!二杆子說得挺順溜,聽著心裡舒服。”姚老美要求再來一個,曲有源微微一笑,走到老憨麵前:“那好,來一首《十字歌》,怎麼樣?”眾人齊聲響應,曲有源打了幾下竹板,張口唱道:
一家喜事大家歡,兩朵紅花戴胸前,三羊開泰呈祥瑞,四時吉慶讚康年,五福臨門常富貴,六和通順美名傳,七星高照家和睦,八仙擔酒賀良緣,九世同居古來有,十社皇門中狀元。正賀喜事抬頭觀,喜神提筆寫對聯。上聯寫:碌碌紅塵歌二美;下聯寫:浩浩銀河渡雙星。橫批上寫四個字:“門生貴子”在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