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來晚,金水河中,碎冰碴與緋紅桃花間雜漂浮,叮當脆響。
寧壽宮。
地龍未燼,陽光穿過清透的玻璃窗,在頂級湖絲帷幔上氤成大片朦朧,暖意融融。加之紫絳香繚繞,整座大殿內如夢似幻。
兩名清臒白頭翁皆著道袍,綰著道士髻,一人盤坐在寬大的髹金漆雲龍紋寶座之上,一人立於殿中。
“整整十七載,朕事事依從國師所言,茹素、鑄丹、運氣、背經,如今煉鼎幾近功成,何以突遭天降災禍?
朕一夜未眠,思索良久,仍不得其解,國師可為朕解惑?
莫非上天果真不願看到朕以奪舍之法瞞天道飛升?”
太上皇景和帝的聲音淡漠肅穆,垂下的眸子滿含淩冽,逼視階下。
當代龍虎山天師張元清麵色不改,上前一步拱手,沉著答曰:
“陛下何須多慮?依貧道之見,昨夜流星西來,實為道祖有感陛下向道之誠心,親自點化,哪來禍事之說?”
“點化?何解?”
“昨夜是“九名爐鼎”在陣中化骨的四十九日功成之期,貧道打日落便盤坐殿外,以觀雲象。
亥時初,濃密紫炁盤繞西宮之上,懸於十丈,凝而不散。
子時剛過,流星穿透紫雲,入偏殿…”
說到這,被太上皇截斷:“可那七星燈陣已破,還引燃帷幔,大火中,九個爐鼎隻存其一,這豈不是…”
張元清亦笑著打斷,太上皇不以為忤,靜聽其後續。
“便是如此,方為大喜。
貧道先前曾言,子時已過,則代表練鼎日滿矣,燈陣熄滅並無妨礙。再說那八名被祝融帶走的…
陛下本就需要從九爐鼎中擇一入主移魂,如今道祖幫陛下選出那個最合適的,倒是省去了至少三年的淘汰擇優時間。”
聞言,太上皇一怔,盤起的腿腳帶著身子輕微發抖。
功成…飛升…漸漸難掩悅色,朗聲大笑:“果真能縮短三載?”
張元清跪地,大拜叩首:“臣,願以龍虎山千年傳承作保,最遲兩載後,臣必定為陛下將此軀殼鼎爐凝練至功德完滿之身,屆時,便是陛下移魂入軀,重返華年,以肉身乘龍飛升之時!”
說著,揮手指向遠處一個長方形,棺材一樣的櫃子。
太上皇矯健地自寶座上起身,“好!好!好!”
赤足疾步而下,親手扶起老道。
“朕甚向往之!
待朕入天宮,必親自與道祖言說,讓其使國師儘快上界輔助於朕!”
老道眉梢抖三抖,“貧道謝過陛下。”
太上皇拉著他走向“棺櫃”,始終跪於一旁的四名垂首小道童移步牆角。
太上皇見木櫃周邊紫光隱隱,煞是玄奧,愈加信服。
“這便是朕未來的軀殼?”
“正是。”
太上皇好奇地打量一番。
橫放的櫃中人隻露出個被紗布纏成粽子似的腦袋,上插十三根銀針。
太上皇僅在“鼎爐們”先前入宮時草草召見一眼,此時更是斷無法憑嘴巴、鼻孔和腫得隻餘一條縫隙的眼睛認出是誰。
“此子是九人中的哪個?”
“寧國賈家子,賈蓉。”
……
耳聽對答無比淡定的老道士的聲音,賈容無奈極了。
這尼瑪,白胡子老頭兒沒一個好人呐,撒謊都不帶卡莫眼的。
‘昨兒晚上我隻是砸碎了屋頂、“棺材”,以及一盞小油燈,那把火明明是你老牛鼻子帶著小牛鼻子親手放的。除了被我砸扁的賈蓉,另外八個人都是你們師徒燒死的,關我屁事?’
爐鼎、奪舍、移魂、飛升…除了皇帝偏愛妄想修仙,其他的賈容一個字都不信。
‘陰謀!這老道明明知道我不是賈蓉,他要乾啥?’
又聽太上皇景和帝問:“餘下兩年,朕該如何做?”
“不需陛下勞心。”
張元清指著賈容的腦袋淡然道:“和死去那八人相同,此子入陣之前已被貧道施秘法碎骨斷筋,如此才能祛除本體汙垢。
又用祝由十三針封其靈台神魂,確保其不會生惡念妄念。
如今,此子尚需浸在藥水中兩月,重鑄筋骨經脈,固化神識。
貧道今日便送其回寧府,命其家眷精心伺候,待其康複後…
唔,陛下請看這邊。”
張元清指向東南牆角。
“那九百九十九盞長明燈,每滅一盞,便證明此子收攏一處功德於身,燈儘滅,則功德圓滿。”
太上皇略略頷首,疑惑道:“僅兩年,可能完成千件功德善事?國師萬勿勉強,適當放寬時間也可,朕等了這許多年,不差一時半會,莫要讓朕將就一副欠缺的身子。”
張元清:“陛下何必多慮?積德豈止行善助人,亦可除惡殺人。”
殺人?太上皇深諳其道,遂大笑。
後,賞國師、傳旨厚葬死去八人中一王兩公家子弟。
至於餘下五名八字符合的“百姓版報廢爐鼎”,卻是理不都理。
泥狗癩豬一樣的普通人,為朕獻命,豈非榮幸?
“去吧,待賈家子康複,能自如行走,朕再行賞賜,必保他順利替朕行事。”
國師留下足夠太上皇一年使用的龍虎山獨家特製秘調極品紫絳香後,便跪安。
裝著賈容的櫃子憑空浮起,被四道童虛扶而出。
見之,太上皇訝異欣喜,對道家法術更心生虔誠。
負手靜佇窗邊,在香爐近處深吸香氣,默念了一遍《太乙金華宗旨》後,太上皇直感提神醒腦、耳聰目明,說話都有勁兒了。
喚道:“夏守忠!”
一太監疾行入殿,未及參拜,便聽主子沉聲吩咐:“多派一隊人南下,護好篁嶺。”
似想到某處某人,太上皇狹長蒼老的雙眼露出神往與無儘溫柔,喃喃:“脫胎飛升之日,旁人皆可棄,唯她,朕甚念之,必陪朕登天侍寢。”
夏守忠磕頭:“奴才遵旨。”
“另外,自今日起,著賈家蛾子事無巨細,隔日一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