禰衡一步步走上了山坡。
短短幾十步路,卻讓他走出了千萬人,俱往矣的豪邁。
在天子麵前站定時,他已經渾身是汗,臉色蒼白,氣喘如牛。雙腿更是疼得鑽心,控製不住的顫抖。
隻有神情依然倔強。
劉協打量著禰衡,一頭霧水。
禰衡這是怎麼了,怎麼咬牙切齒,一副要殺人的模樣。
他一直瞪著曹操,莫不是曹操殺了他的親朋好友?又或者是從楊彪處聽說曹操非議張喜,阻撓為張喜定諡的事?
曹操也感覺到了禰衡的敵意,但他沒吭聲。
天子已經給了他很好的安排,他沒必要和禰衡慪氣。相反,他越是表現得低調,天子越是會同情他。
過了一會兒,劉協咳嗽了一聲。
“禰正平,看來你來見朕,不是有安民之策,而是有話要對曹侯說?”
禰衡收回怒視曹操的目光,拱手道:“陛下,衡冒昧,敢請陛下解惑。陛下口口聲聲要為萬民求太平,不惜與天下士大夫為敵,為何卻與濫殺無辜、屠戮百姓的匹夫高談闊論?”
劉協眼皮一挑,哼了一聲。“你也是熟讀詩書的人,不懂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道理嗎?”
禰衡大聲說道:“這種人無藥可救,隻有戮之於市,以謝天下。”
曹操垂著眼皮,一言不發。
劉協轉頭看著曹操。“你在彭城殺了多少人?”
曹操離席,匍匐在地。“誠如禰衡所言,臣罪孽深重,死有餘辜。”
劉協又轉頭看著禰衡。“他殺了多少人?”
禰衡怒衝衝地說道:“衡沒數過,但泗水為之不流,至少有十萬之數。”
“十萬的確不少。”劉協點點頭,又道:“那你知道在他許縣屯田,安置了多少人?”
禰衡語塞,隨即又道:“難道因為他安民有功,就可以將功抵過?”
“朕沒這麼說。”劉協擺擺手,示意禰衡不要急。“朕隻是說,他既有屠城之過,也有安民之功。就算不能功過相抵,也非一味殺人可比。你來之前,他已經請詔戍邊,繼續贖罪。你覺得可行嗎?”
禰衡一時愣住了,疑惑地看向曹操。
曹操請詔戍邊,屠彭城之罪?這似乎可行,甚至比直接殺了他更好。
戍邊辛苦,形如流放,有很多戍邊的本來就是囚犯。
曹操主動認罪,請求戍邊,倒讓他不好說什麼了。
“沒意見?還是覺得不解氣,非殺不可?”劉協追問道。
禰衡無言以對,但多年的辯論經驗卻告訴他,天子如此咄咄逼人,隻怕是希望他反對,然後又有什麼話等著自己。
他腦子一轉,突然心中一驚。
曹操有那麼多戰功,天子偏偏隻提他屯田安民,自然是因為屯田安民符合天子的想法,而與天子想法相違背的卻是阻撓屯田的士大夫。
如果不顧曹操屯田安民的功勞,非要致曹操於死地,那阻撓度田,間接造成黃巾之變,導致死傷千萬的士大夫又該如何處理?
全部送去戍邊都是輕的。
禰衡嚇出一身冷汗,連忙說道:“戍邊好,戍邊好。”
“沒意見就好。”劉協點點頭。“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沒了,沒了。”禰衡連連搖手,轉身就走。走了幾步,才想起自己的來意,不由得放慢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天子,見天子也在看著他,眼中戰意盎然,頓時心虛,再也不敢停留,匆匆下坡去了。
孔融看得清楚,目瞪口呆。
他從來沒見過禰衡這麼狼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