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祈夏愣了愣,不知道他的口袋裡為什麼裝著這個東西,又是什麼時候裝進去的。
他走上前一步,將繃帶拆開了。
9:23.
“……”花祈夏本能地呼吸收緊,本著對謝共秋的信任,她克製著沒有後退,可左側的牙齒銜住了口腔內壁的軟肉。
男人抬起手,用手裡的繃帶隔空遮住了花祈夏的眼睛。
當他視野中那雙明亮而訝然的光點被繃帶擋住時,謝共秋的手狠狠抖了一瞬。
“學長……?”
“我在。”他說,謝共秋小心地,動作仿佛虔誠的禮拜,將血一般暗紅的繃帶覆在了花祈夏的眼睛上。
“怎——”視線被遮蔽,花祈夏條件反射地抬手去拉眼睛上的粗糲布料,忽然被謝共秋輕輕握住了手腕。
她感受到謝共秋襯衫袖子被風吹得抖動。
也可能他真的在發抖。
男人由近到遠的聲音放得輕而柔,像月色驅散黑暗,一點點消散她的不安:“不要摘掉它,不要看,我帶你進去,彆怕。”
花祈夏在黑暗中茫然:“我們……到底要做什麼。”
“女朋友。”
分針在謝共秋腕表的表盤上緩慢地向前推進,他好像笑了一聲,可花祈夏卻從中聽出了啞澀的自嘲,“祈夏,情侶要做的事,我們還沒做完。”
花祈夏張了張嘴,聲音被涼風吹散成縹緲的灰塵,“還有什麼事。”
他們一起吃飯,上下學,聊天,互道早安晚安,逛街約會。
——尊重並完成彼此的訴求,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
“你想和我完成嗎。”謝共秋音量放得很輕。
花祈夏喉嚨滾動,本能惶然:“這是活動的任務嗎。”
“……這是情侶的守則。”謝共秋咽下了“愛人”兩個字,好似怕他那舔過血,吞過屍土和雨水的舌頭,會玷汙這個他不敢觸及的詞。
“那就是要做的。”花祈夏忍受不了過久的沉默,她動了動指尖,小拇指無意刮擦在他冰涼的指背,花祈夏聲音輕小:“學長,我現在有點兒害怕。”
“我在這裡。”謝共秋的聲音仿佛與虛空纏在一起,花祈夏感覺到那隻手從她的手腕向下,掌心相擦,填補了她指縫間的空氣,謝共秋的五指和他的話一起落了下來,十指交握。
“情侶,要牽手。”
9:29.
這是一個過於曖昧的動作,花祈夏下意識要抽出,可那隻手卻在下一秒引著她邁出了步子。
在黑暗中滋生的生理性依附本能令花祈夏驟然鬆懈了念頭,她壓下心中的異樣,跟著謝共秋的腳步,放緩呼吸微微側頭聆聽——
吱呀。
那扇門被推開了,生鏽的門樘擠出曠遠,又毛骨悚然的響動,她現在不敢再摘去眼前的遮擋了。
他們的腳步聲在未知黑暗中擴大,陰涼的空氣漸漸覆蓋了外麵初夏燥熱的夜風,透著一種潮腐發黴的味道。
花祈夏聽見滴答的水聲,不知道過了多久,空空蕩蕩的黑暗裡出現了電梯運作的聲音。
“我們要下去嗎。”
花祈夏能感覺到謝共秋用另一隻手按了電梯,門緩慢開啟,電梯間裡的排風係統轟轟作響,她頭頂的發絲被氣流掀起又落下。
很快,謝共秋牽著她的那隻手緊了緊,說,“到了。”
噠。
噠。
噠。
他們走入一片死寂的空曠裡。
“學長,我好像聽見掛鐘在響。”
謝共秋抬起眼,遠遠望向昏暗中高處那個記錄過無數人生死時速的掛鐘,他曾在秒針歸位前反殺一個滿口臟話的M國拳擊手,對方黑手幾乎夯碎他的肋骨,謝共秋噴出的內臟碎片混著血濺落拳擊台。
謝共秋說:“是。”
分針徐徐落到了“9”的位置,9:45.
他們似乎又走過一段很長的,向下延展的路,路麵間或有細微的凸起,花祈夏感覺到謝共秋拉起她的手,引領她踩上一處偏軟的台階。
“是要上拳擊台嗎。”
花祈夏試探著踩穩了,謝共秋才帶她走上了拳擊台——
黑暗中唯一被頂空光束照到的地方,宛如深井的底部,直到走到台麵中央,花祈夏白色的運動鞋踩在了地上那隻陰鷙凶殘的山羊圖畫上,鞋跟碾住了它血紅的眼睛。
那是謝共秋血液潑灑過的地方。
周圍太安靜了,靜得連心跳聲都太過刺耳,花祈夏眼前的繃帶被頂光衝出一片酒醺般的紅暈,潑灑在她臉頰,又在謝共秋胸膛燃燒。
“學長。”花祈夏被覆蓋的睫毛輕輕顫抖,“然後呢……?”
她聽見謝共秋的呼吸聲,回蕩在空曠的拳擊場,“情侶,還要擁抱。”
9:55.
香甜的巧克力香氣比謝共秋的懷抱,更先一步擁住了花祈夏。
她依稀記得,謝共秋是不喜歡用香水的。
可就像盛修身上的果木香如今變成了洗衣粉的水汽,燕度的冷鬆氣息被稀釋為藥水的味道——
改變的不止謝共秋一個。
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巧克力味道的香水啊,花祈夏甚至分神地想。
她立在原地沒動,沒有抬起手,就迷茫而遲鈍地貼上了謝共秋的胸膛。
他的手臂攏住了女孩的脊背,布料摩擦,謝共秋像飛了很久的鳥兒,終於尋到了潮濕的棲息地,他閉上眼,深深埋下了頭。
濕熱的氣流從胸口呼出,既是呼吸,又是喟歎,花祈夏不知道上空孤獨的光束將他寬闊脊梁的影子映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道黑暗中那盞掛鐘的分針,就像劊子手即將落下的長刀。
“學長……”
“嗯。”
他睜開的眼皮遮住了一半的瞳孔,淺淡的嗓音在離自己脖頸間動脈很近的地方響起了,花祈夏的悸動與不安在體內鳴響,她手臂上激涼般聳起一層顫栗。
“然後呢。”
她問:“情侶要做的,然後呢。”
“……然後……”
當——
當——當——
然後,時鐘響了。
10:00.
她耳邊的喘息化為一聲歎息。
“……”
花祈夏感覺耳側的繃帶上落下一分幾不可察的重量,又轉瞬即逝,一觸即分,發絲剮蹭得微癢。
男人緩緩地鬆開了手臂,他眼裡飛過一隻飛蛾,它癡狂又傻傻地去觸碰火焰,他要把灰燼都給她,可時間到了,女孩卻無知無覺。
“學長,你還在嗎?”
花祈夏捕捉不到謝共秋的動作,有些害怕。
直到很久以後,她聽見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哀傷,從那個脈搏跳躍的地方,倏然消散在那歎息裡去了。
萬千隻飛蛾從他眼底破碎墜落,謝共秋笑了,他的愛與卑微成正比。
他笑著說,“祈夏,你要記得,你說過下次。”
我們有下次。
你要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