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喜劇效果。”韓處安點了點頭,語氣裡沒有任何同情,他的為人處世和他行軍打仗的作風一樣冰冷無情,“前些天還把我比作空想家的大亨們,立刻嚇得向我求饒、聲稱他們願意為選舉活動奉獻足夠的資金以使得東盟免於在未來受到激進派的統治。”渾身上下裹在灰白色裡的興亞會領袖不屑地從鼻子裡噴出幾聲諷刺的小調,“當他們隻圖眼前那點利益而拒絕踐行協作精神、拒絕向一般公民出讓利益時,他們就該明白這種自作聰明的吝嗇和貪婪隻會讓他們承受更大的損失。”
這確實讓伊德裡斯沙阿自己都感到丟臉,儘管他和那些商業大亨之間非親非故,同樣深陷商業的經曆足以讓他體會到那些人的感受。曾經站在東盟頂點的伊德裡斯沙阿知道該在什麼時候放手,顯然有些人並不懂這個道理。當韓處安試圖以興亞會的亞洲複興理念所倡導的國家各有機構成部分之間的協作讓那些在東盟重建工作中飛速膨脹的大亨們開始向東盟公民輸血時,他迎來了當頭一棒。
誰也沒料到這種對抗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場:韓處安公開聲明要和自由南洋聯軍重新談判後,聯合起來反對韓處安的商業大亨們被嚇破了膽。他們害怕他們之前的不合作態度將削弱興亞會、繼而讓東盟的權力在和平時代落入更加不利於他們的自由南洋聯軍的某個構成組織手中,於是爭先恐後地向興亞會宣誓效忠並表態願意配合韓處安的命令。
“人嘛,就是這樣的。”肥胖的蘇丹露出憨態可掬的笑容,“你平白無故地讓他們撒錢給窮人,他們是定然不願的;但你若暗示他們不撒錢等同大家一起沒命,他們反而會變得慷慨許多。不過,這樣的事情以後多著呢,尤其是……”他的神色有些不淡定,“你真的成為了合法的民選總統之後。”
韓處安吃飯的時候總會不時地停下來聊最近的公務,但是伊德裡斯沙阿從第一盤菜上桌開始就沒停下他的嘴,其食量深深地讓韓處安震驚。光是憑這項特殊本領,萬一伊德裡斯沙阿哪天破產了,他也可以靠參加大胃王節目賺錢,而且他去參加這類節目還能帶來賣點——堂堂蘇丹與民同樂。
看得出來,吃已經成為了伊德裡斯沙阿在觀看體育賽事之外的重要愛好。伊德裡斯沙阿本人是這麼解釋他暴飲暴食的原因的:最初逃往胡坦班達的時候,城市裡擠滿了從各地流亡來的富豪,然而韓處安的禁令導致這些人空有巨額財富卻沒法拿去投資,最終使得大部分人選擇了通過享樂消磨時光。當時伊德裡斯沙阿在判斷韓處安會通過各種方式禁止他們將財富投入外界市場後,立即決定把主要精力投入狂吃猛喝。興亞會可以封鎖一切交易,唯獨不能讓胡坦班達的居民抱著金山銀山活活餓死,那會給外界形成極差的印象。
結果,今天韓處安卻滿不在乎地對他說,那些禁令都是伊德裡斯沙阿臆想出來的。哪怕是在一年前,伊德裡斯沙阿都會怒發衝冠地試圖用他龐大的軀體衝上去給韓處安一個教訓,但或許是東盟的風雲變幻間接地影響了他的心境,這等徹底毀掉他人生的災難和誤會——又或者隻是殘忍的惡作劇——已經不能再讓他憤怒了。
酒足飯飽的韓處安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安靜地看著伊德裡斯沙阿吃飯的動作。肥胖的蘇丹知道自己成了彆人眼裡的觀賞動物,那無關緊要,他們的人生自被世人矚目的那一刻開始已經不再屬於他們自己。旁若無人地繼續胡吃海喝的蘇丹仍不滿足,還想讓侍者端來更多的菜肴,甚至熱情地邀請從頭到尾站在兩側圍觀的侍從官和警衛們也來享用美食。
等到伊德裡斯沙阿自己也快吃飽的時候,會談才重新開始。兩個人似乎都沒有第一個開口說話的想法,他們保持著詭異的沉默,仿佛誰先打破這沉默就會在博弈中輸掉一局一樣。
“副總統。”韓處安平靜地又端起了茶杯。
伊德裡斯沙阿這一次真的愣住了。他來西貢趕赴鴻門宴的過程中預想了很多結果,其中最不敢想的便是韓處安要和他和解,那隻是一種存在於理論上的可能性,誰知概率最低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不,嚴格來說,這種看似突兀的轉折也是可以理解的,興亞會需要另一方勢力在經濟領域製衡不服管教的新興商業大亨們。光是興亞會解開了拴在他們身上的鎖鏈,已經足夠讓伊德裡斯沙阿向自己的老朋友們給出令人滿意的答複,不想韓處安竟然還準備了彆的驚喜。
他呆若木雞,狀似雕塑。之前陪同在左右的雙方警衛已經在韓處安要求下退到了外麵,伊德裡斯沙阿窮儘思維也想不出這就是韓處安拋出的另一個籌碼。
“是我?”他仿佛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連連搖頭,“不是軍方的將領,也不是桑鬆,而是我?”
“你為何會產生這種錯覺?”韓處安古怪地皺起眉頭,兩條白眉的姿態寫滿了戲謔,“縱觀人類的曆史,想讓戰亂後的新秩序維持穩定,將軍隊關回籠子裡是必要的。”
他沒有就第二點和第三點進行說明,把思考的餘地留給了伊德裡斯沙阿本人。
伊德裡斯沙阿再一次陷入了深思,他遠離東盟最高權力多年,早已喪失了那種特有的直覺。一些線索忽地從他的腦海中飄過,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結論,但那是他目前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
“你嫌自己的核心集團不夠穩定。”伊德裡斯沙阿緩緩開口,“所以你想要形成一個三角形的穩定結構,達成動態的平衡。”
“畢竟,各組成部分的有機協作也意味著互相製衡,任何會導致其中一方獨大的因素都必須被早些排除。”韓處安沒有直接承認也沒有否認,“既然你想通了,我也不會做多餘的解釋。”
工具,全都是工具。伊德裡斯沙阿重新認識了韓處安的本質,他清楚地看到了堪稱冷血的實用主義和在時代浪潮的衝刷中尚未完全褪色的理想。軍隊是韓處安的工具,因為空有理論而不能凝聚戰鬥力的興亞會需要武力;在這個組織真正奪取了東盟的最高權力後,呂宋島的興亞會革新派加入了博弈,通過指導亞洲複興的重建工作遏製了軍方並鞏固了東盟公民對興亞會的信任。
現在,第三方勢力將要登場了。商人無處不在,東盟經濟的正常運行也離不開這些人。不過,伊德裡斯沙阿仍然從其中感受到了一絲不協調。興亞會的執政團體中各派勢力的相對平衡能夠強化韓處安所掌握的權力,從而確保東盟被向著亞洲複興事業的方向推動。但是,僅從目的來說,完全把興亞會的主導權交給桑鬆所代表的革新派也不是什麼壞事,這些人不僅是興亞會的理論專家,同時也擅長用各種手段證明其觀點的有效性。
這個疑問徘徊在伊德裡斯沙阿的頭腦中,久久揮之不去。是個人矛盾?還是各自所代表的群體的利益衝突?既然他們都為著同一個理想而戰,雙方之間本不該有什麼原則性的分歧才對。當然,考慮到鐘複明和【蘭芳赤子】也被興亞會剿滅,昔日的盟友轉瞬間成為敵人在這片土地上實屬正常。比起仍然有資格在權力平衡的遊戲中扮演重要角色的這些演員們來說,從頭到尾都是工具的鐘複明實在是可憐,隻不過伊德裡斯沙阿並不認為那家夥值得他同情。
“……這還是挺難理解,我是說,將來我作為副總統可能沒辦法出席重要活動……”無奈之下,伊德裡斯沙阿吞吞吐吐地說著不著邊際的話,想讓韓處安轉移注意力,不然他害怕自己今天聽到某些關乎興亞會機密的消息後就沒法平安地走出去了。
“不難理解。”韓處安放下了茶杯,“為了讓四分五裂的東盟回歸和平,我們付出的代價太多了,而我也不會允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將它撕裂。你隻看到了【有機協作】維持秩序、消弭傷痕的那一麵,但你不會記得它原本是一種暴烈的、毫不妥協的、完全以一般公民而非國家為主體的理論,那是一種注定會讓東盟再度被撕裂的思想。世人隻知道所謂自由南洋聯軍的構成主體,即共和護國聯盟,是一直在呂宋島和我們敵對的激進組織,然而沒有人會考慮它恰恰是將我們原本的思想中關於協作的部分完全去除後的產物。”
“……你害怕桑鬆他——”
“他有這個傾向。”
“那你為什麼不把他——”
“——我們離不開他。確切地說,我們不能第二次背叛我們的過去。”韓處安微笑著,“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總會在我們所能允許的範圍內靈活地使用他的權力和聲譽而從不跨過那條線,但有些事情並不是他自己的主觀意願和理性能決定的。”
伊德裡斯沙阿眼中隱約浮現出了陰霾,他圓滾滾的手指靈活地在桌麵上轉動著。
“那我也要開價了。”
“請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