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9EPXB:餘震
【如果你把叛徒寫得好,他們會說:你是瞎了眼嗎,怎麼沒認清這條毒蛇?如果你寫得不好,他們會說:你為什麼當時不說?你為什麼當時不報告?】——樸江大,2018年。
……
戴著墨鏡的克勞斯·哈特威克少校木然地行走在肅靜的走廊裡,兩側往來的行人隻是偶爾向他身上投來一瞥、確認他身上的那些徽章和符號的含義後便不再對他有什麼好奇心。無他,聚集在這裡的大部分人和他有著類似的身份,從血腥的前線返回、特地前來看望自己的戰友們的軍人無心去打探他人的私事。
他在醫護人員的帶領下來到其中一間病房門口,向發覺有人來訪的同伴打了招呼,邁著小步走進屋子內,又拖來一把椅子,這才化掉封住他那張臉的堅冰——仍然是麵無表情,但又多了一分釋然。
“嘿,我以為你把我忘了呢。來看我的姑娘們可不少,要我說你也該來了……”坐在病床上的大塊頭的右臂和右腿都被一層層繃帶和紗布包裹著,可想而知他在不久前的激烈戰鬥受了多麼嚴重的傷,“……你的眼睛,不要緊吧?他們說你——”
“沒瞎。”哈特威克少校抬起右手,隻是扶了一下墨鏡,並沒有把它摘下來的打算,“運氣好,沒目擊到爆炸的瞬間。醫生說,再休養一段時間,視力還是有可能恢複的。”說到這裡,他轉向有些落寞的同伴,映入他眼中的隻有模糊的人影,“巴爾克,瞧你這副樣子……一條胳膊和一條腿都報廢了,以後彆說是指揮戰術機部隊,連下半生的正常生活都成問題。”
“……呃,你看歪了。”約阿希姆·巴爾克咳嗽了兩聲,他想讓同伴看向正確的方向,但他的右臂和右腿恰好都動彈不得,而哈特威克少校又在他右側,“實話跟你說,沒有那麼誇張。醫生也跟我說了,隻要休養一段時間,就能恢複正常了。”
哈特威克少校歎了一口氣,他用左手扶著自己的腦袋,免得再抬起頭的時候找不到正確的位置。兩位從西德並肩奮戰至今的老朋友一見麵便謊話連篇,隻有他們自己明白那些謊言的背後藏著多少擔憂和艱險。他們各自的狀況都不樂觀,沒必要在久彆重逢的時候再給對方添堵了。
“……真該把那群人渣都給宰了。”過了許久,保持著僵硬姿態的哈特威克少校突然罵了一句,“說什麼那是恭順派信徒的襲擊,說那是意外……巴爾克,你跟我說實話,當時襲擊你們的人到底是誰?”
“恭順派信徒嘛。”約阿希姆·巴爾克移開了視線,柔和的陽光正從窗外投射進入乾淨得有些冰冷的房間,“何必再問呢?已經都過去了,現在又能怎樣——”
巴爾克少校說這些話的時候,不知道同伴已經轉移了目光的哈特威克少校仍然以原先的姿態平靜地注視著癱坐在病床上的戰友。他麵部的肌肉劇烈地顫動著,嘴唇一張一合,仿佛有什麼話要對很可能要在這裡度過餘生的同伴說。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十幾年了,先是俄國佬,然後是我們這些人……大家在戰場上拚了命地戰鬥,然而每次問題不是出在前線而是後方,那些事故帶來的破壞勝過一百次戰術上的失敗。出了事,他們也隻會用根本沒用的過激手段拙劣地做些補救工作。”終於,無法再忍耐下去的哈特威克少校說出了對他而言違背軍人本分的話,“巴爾克,你住在醫院裡,隻能收到他們允許你知道的消息,所以你可能根本沒法想象外麵亂成了什麼樣子。到處都在抓人,每天都有人被處決,天知道死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
“你這樣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一個關鍵問題。”巴爾克少校猛地回過頭,哈特威克少校的抱怨提醒了他,現在是個獲取真實消息的絕佳機會,“我問他們的時候,這些人隻管和我說,要安心休養。現在我問你,前線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這裡肯定不是波爾多,口音聽著不對勁。”
“你說得對,這間醫院不在波爾多,而是在貝爾法斯特。”
被裹得和粽子差不多的壯漢渾身一哆嗦,差點從病床上跳起來,唯一阻礙他掉下病床的是他仍然無法活動的右腿和右臂。短短幾句話已經說明了一切,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對現狀存有什麼幻想。
“這麼說……”他臉色煞白,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轉瞬間就從一個隻是看起來略顯虛弱的傷員變成了哮喘患者,“……其他人呢?麥克尼爾呢?還有小凱蒂亞呢?”
“他們……還活著。”看不清哈特威克少校那擋在墨鏡的下的雙眼的巴爾克少校能明顯地察覺到同伴連吸了幾下鼻子,“但和死了已經沒什麼區彆,因此……相關部門已經對外公布了麥克尼爾的死訊。至於瓦爾德海姆議員的,估計也快了。”
視野裡的人影又晃動了幾下,牽動著哈特威克少校的心弦。看在上帝的麵子上,巴爾克少校最好不要繼續刨根問底了,儘管哈特威克少校很清楚自清醒之後就不斷接到假消息或是報喜不報憂的選擇性的真實消息的巴爾克少校顯然已有滿腹疑慮。情況已經很糟了,他沒必要讓有傷在身的同伴因為對時局和命運的擔憂而繼續深陷於憂慮之中。
1984年底的聖誕節期間,參加了奪回巴黎的行動的克勞斯·哈特威克少校在麥克尼爾的建議下組織了佯攻,以牽製敵人的注意力、為麥克尼爾攻擊2號心靈雷達創造機會。隊伍在前進過程中由於遭到敵人的輪番阻擊而分散,率領手下的西德軍戰術機駕駛員配合第338中隊的A小隊各自為戰的哈特威克少校始終未能突圍,直到提奧多爾·艾伯巴赫把亞曆山大·莫瑟的死訊通知他時,他才終於堅定殺出一條血路的決心。
然而事情正是在那時急轉直下的。作為此次特彆進攻行動總指揮的邁克爾·麥克尼爾在追擊莫瑟的過程中身受重傷,其他就下一階段行動目標爭執不休的指揮官不久之後就明白了麥克尼爾想要阻止的究竟是什麼——冉冉升起的核彈頭已經說明了一切。聯軍並沒有通知法軍發射核彈以攔截當時還在大氣層之外的BETA登陸單元,發射它們的隻會是一言一行都被操控的恭順派信徒。那些本該在最後時刻用來對付BETA或是從天而降的BETA登陸單元的武器如今已經落入恭順派信徒之手,沒人知道它們指向何方,但它們顯然不是用於對付BETA的。
“雖然說這話聽上去像是討好美國佬,那個男人是我見過的所有戰術機指揮官裡最厲害的一個……技術上,思維上,都是。”回憶著巴黎戰役經過的哈特威克少校發自內心地佩服帶領他們挽回了本該造成更大破壞的危機的那位可敬的戰友,“當然,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的,但他說服了他的部隊在人造母艦級BETA內切斷外部通訊、隻觀察他的中隊的反應。如果不是第81聯隊及時為他們打開了返回巴黎的安全道路、又在敵人發射核彈前不久抵達巴黎,那麼巴黎和我們也就成為曆史了。”
“亞曆山大·莫瑟……是個可怕的人。”巴爾克少校鬆了一口氣,他衷心地為又一個勾結BETA危害人類的害群之馬的死而感謝公平的上帝,“所以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嘿,你看看,我又忘了。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那個項目組隻怕要解散,以後也不會有什麼測試部隊了。沒那些一天到晚沉浸在神秘主義裡的專家給你答疑解惑,你肯定也不知道。”
“UN軍有一份內部調查結果,我去拜訪施坦因霍夫將軍的時候,在他療養的地方看了那份文件。”哈特威克少校來了精神,這時候他也不顧剛才對巴爾克少校的擔心了,“亞曆山大·莫瑟還有他在愛國聯盟的同夥,利用不同批次的被洗腦人員傳遞了不同的指令。具體來說,一部分被洗腦人員在接到特定指令後會轉而將BETA視為同類、將其他未被洗腦的人類視為敵人;而另一部分,他們接到的命令本身,就是傳遞下一部分洗腦指令。”
“難怪在戰鬥過程中不斷有新的部隊加入恭順派信徒的行列,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約阿希姆·巴爾克頓時釋然了,他更傾向於把當時襲擊自己和凱蒂亞的那群武裝人員視為另一群受到影響的被洗腦的偽恭順派信徒,“隻要殘存的部隊還打算憑著正常指揮結構發號施令,敵人就能始終利用我們的指揮係統來傳遞新的洗腦信號、讓更多處於潛伏狀態的受影響士兵叛變。但是……如果真的是這麼一回事,麥克尼爾又是怎麼預料到這一切的呢?”
“我不知道。”哈特威克少校輕輕地搖了搖頭,包裹在麥克尼爾身上的謎團恐怕永遠沒人能解答了,“在那麼多次事故之後覺得我們內部出現了問題的,不會隻有他一個;采取了行動的,當然也不隻有他,但他的方案起到了關鍵作用……給其他人的反製爭取了時間。也許他是個天才吧。”
天才?世上沒那麼多天才,但那已經不重要了,哈特威克少校悲哀地想著。他承認,最初和麥克尼爾打交道的時候,隻想辦完手頭的事的他實在沒法說服自己和那個渾身上下都被死者的氣息籠罩的家夥和睦相處。重要的不是邁克爾·麥克尼爾的死活,而是關係到那支【測試部隊】的秘密還有隨著亞曆山大·莫瑟的死亡一並灰飛煙滅的罪證。縱使把與之有關的技術人員一概趕儘殺絕也毫無意義,潘多拉的盒子早就打開了,如今的局麵並非隻懂從上往下刮樹皮或是從下往上刮樹皮的三流醫生們所能應付的。
從一個多月後的視角來看,亞曆山大·莫瑟的計劃相當完美。即便聯軍費儘九牛二虎之力勉強奪回了巴黎,已經在和叛變部隊還有BETA的交戰過程中損失慘重的聯軍也無力阻止莫瑟安排的保險:向巴黎方向降落的BETA登陸單元迫使美國太空軍調動軌道防禦係統前去攔截,此時從法國方向發射的核彈會將聯軍置於兩難之中——要麼默認發射出的核彈全是恭順派信徒操控下的即將打向人類控製區其他大城市的彈頭並動用更多力量阻止彈頭落地,要麼懷著僥幸心理隻管對付外太空的BETA巢穴而僅采用常規手段對付那些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