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1BEP3:達耳達諾斯(10)
【痛苦是暫時的,榮耀是永恒的。】——詹姆斯·所羅門,1997年。
……
邁克爾·麥克尼爾邁著無比遲緩的步子,一瘸一拐地進入了病房。旁邊的醫生和護士不放心地告訴他,在這裡必須要安靜,千萬不能大喊大叫、打擾其他病人的休息。聚集在這裡的傷員們——無論是精神意義上的還是軀體意義上的——都需要得到切實的休養。
披著冬常服外套的地球聯合軍青年軍官步履蹣跚地來到病床旁,平靜地注視著那張熟悉的臉。躺在這裡的是他最敬重的長輩和那個曾經被他放心地稱作【羅根叔叔】的男人,也是在最近幾次冒險中多次做出了出乎他意料舉動的一個怪胎。往事隨風而去,他在看到羅根的身體幾乎完好無損、隻有雙眼位置被厚厚的一圈繃帶纏住時,就已經鬆了一口氣。
“哦,是邁克嗎?”臥病在床養傷的羅根忽然開口了,仿佛他早已知道麥克尼爾會來訪,“難得你這麼殷勤地來看我……怎樣?戰利品都上交了嗎?留給了自己多少?那艘太空飛船呢?老格蘭傑他怎樣了?”
麥克尼爾愣住了,他保持著右側嘴角半抽搐的姿態猶豫了片刻,猛然間撲向羅根,雙手提起羅根病號服的衣領,將傷員直接甩到了地上。被擋住了雙眼的羅根在半空中就調整好了四肢的方位,於落地後迅速控製好了平衡並躲過了麥克尼爾迎麵打來的第一拳,又雙臂交叉向前、雙手緊握地擋住了剛猛的第二拳,緊接著側身躲開了麥克尼爾的橫踢,但因腦袋撞在了旁邊的架子上而宣告一連串流暢的躲避動作功虧一簣。
那一拳停在了羅根眼前不遠處。疲憊地停下了動作的麥克尼爾上前緊緊地擁抱著自己的戰友,咬緊牙關,不讓淚水奪眶而出。
“你剛才的表現就像是躁鬱症患者一樣……什麼時候去俄國佬開的精神病院看看呢?”羅根微笑著還麥克尼爾以擁抱,像個慈愛的長輩一樣摸了摸麥克尼爾的腦袋,“不必太擔心我。區區雙目失明而已,實在算不得什麼。”
“……啊!?”
“從我決定加入軍隊之後,我考慮了自己可能遭遇的各種情況。失去視力、失去聽力、截肢、部分內臟被摘除……為了不讓這些遲早可能發生的意外困擾我終生,我嘗試著模擬了所有最壞的情況和生活狀態。”羅根似乎完全不在乎麥克尼爾的想法,而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事實證明我的準備是有意義的,它們後來確實派上了用場。”
“等等。”麥克尼爾像是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驚天秘聞,“確實派上了用場?這是怎麼回事?你還活著的時候並沒有——”
“我在第一次泰伯利亞戰爭中所受的傷,後來被我自己和其他人描述為激光灼傷導致眼部皮膚受損從而留下永久的疤痕……是這麼回事吧?但是,稍有頭腦的人馬上就會想到,不管從什麼方向射擊,隻灼傷眼部皮膚而不損害眼球是根本不可能的。”說到這裡,羅根指了指放在床頭的一副墨鏡,“好在那時我沒有完全失去視力,而且人類的科學技術進步速度確實沒有讓我失望。至於這次,雖然比我活著的時候那次更嚴重些,應該不會造成什麼困擾。而且——”
話音未落,麥克尼爾猛地揮出一拳打在羅根的腹部。毫無防備的羅根連連後退,險些把早飯全部吐出來。
“……你又有一件瞞了我們所有人一輩子的事,羅根。”麥克尼爾捂著臉,搖了搖頭,“說我是喜歡把所有事自己扛下來的人,那你呢?”
“我的情況和你不一樣,邁克,以後你會明白的。適合在肥皂劇裡播放的惡心敘舊、問候、和解、回憶就到此為止吧,我的頭腦又沒殘廢。”羅根·謝菲爾德繞開麥克尼爾,返回病床前,順便把被子蓋好,“不,還是先說老格蘭傑的事吧。他怎樣了?我一直沒聽到他的消息。”
剛才為了報複羅根給自己帶來的心理創傷而馬上對羅根拳腳相加的麥克尼爾沉默了。他的左手無意識地揪著外套上的金屬紐扣,過了幾分鐘也沒說出半個單詞來。
“……丟了一條手臂和一條腿,頜骨也沒了一半,還有肝和腎……簡直沒法想象俄國人是怎麼把他給搶救回來的。”提起馬爾科姆·格蘭傑,麥克尼爾的聲音明顯變得憂鬱了。他不必故作深沉,光是想到老格蘭傑的現狀就足以讓他心痛。“醫生和我說,他恐怕不能再上前線了,除非奇跡發生。”
“奇跡會發生的,邁克。地球聯合軍正在不斷繳獲和破解Aldnoah裝備,如果其中存在能夠讓殘疾人重返戰鬥崗位的技術,目前不斷把未成年人投入到絞肉機之中的俄國佬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羅根倒還樂觀,他並不認為幾乎全民皆兵的地球聯合軍一方會有所顧忌。戰勝火星軍、戰勝沃斯帝國,地球人才有活路,否則要麼死路一條、要麼給奴隸主當牛做馬。“我也會儘快想辦法返回前線,在這裡聽傷員和病號慘叫實在算不上什麼美妙的獨家音樂會體驗。哦,行了,我敢打賭你一定在用一副懷疑人生的眼神看著我……我說過了,我不是靠著瞄準去擊中目標的。與其擔心我回到前線之後拖你的後腿,你還不如為自己剛才那三下都沒打中而自我反思幾天。聽聽,多有趣的笑話,號稱GDI全軍上下近戰能力第一的家夥連續出招三次卻打不到一個盲人。”
“對,是我錯了。”麥克尼爾乖巧地結束了無意義的爭執,“多虧我們在密蘇裡河畔乾掉了馬裡爾西安伯爵,北美戰場的局勢目前一片大好。對了,當時馬裡爾西安伯爵的領地內還發生了內亂……”
雖然火星軍在紮茲巴姆伯爵的主持下推行了一係列具有重要意義的改革,由於火星貴族們的堅決抵抗和火星軍的戰鬥能力幾乎全部集中於Aldnoah甲胄騎士機甲這一無法改變的現狀,火星軍的改造過程進行得十分緩慢。因而,隻要消滅火星伯爵就能使得其麾下部隊徹底喪失戰鬥力的定律,目前仍然是適用的——根本沒法指望地球人仆從軍為了火星人的利益而奮戰到最後一刻。
【丟卡利翁號】配合友軍殲滅馬裡爾西安伯爵後,地球聯合軍打算抓住這一有利時機大舉進攻、趕在其他火星貴族接管馬裡爾西安伯爵的領地之前收複儘可能多的地區。與此同時,似乎就連上帝都在保佑地球聯合軍,馬裡爾西安伯爵的部下們由於未知原因而發生了內鬥,以至於地球聯合軍幾乎得以暢通無阻地南下,直到這場內鬥分出勝負為止。
暫時接管馬裡爾西安伯爵所部的火星貴族,不是這位伯爵的任何一名手下,而是被遠在月球的紮茲巴姆伯爵派來督戰的三名爵士。
地球聯合軍在北美戰場取得的巨大勝利給了最高統帥部在其他戰場發起戰略反攻的底氣,東亞戰場的反擊戰也隨著馬裡爾西安伯爵斃命而開始了。麥克尼爾繪聲繪色地向羅根描述了上百萬的大軍在東亞地區圍殲凱特拉特塞伯爵的部下的場麵,直稱最高統帥部此舉可謂又替全體地球人出了一口惡氣。
遺憾的是在密蘇裡河附近的那場戰鬥中立下了汗馬功勞的麥克尼爾等人並沒有得到什麼與他們的戰功相稱的回報——不,準確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回報。此戰結束後,深信【丟卡利翁號】日後一定能夠在更大程度上吸引火星軍注意力的地球聯合軍命令這艘浮空戰艦繼續投入戰鬥,麥克尼爾自己也是趁著莫伊謝耶維奇準將為他們爭取到了休整的機會時才有機會跑出來找被安置在後方戰地醫院裡的羅根的。
俄國人將領們的決定很不公平,但可以接受。換成麥克尼爾,他說不定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這是專門針對敵人的【心理】和有效戰鬥力集中於少數人的特點而製定的合理對策,沒什麼不妥的,而且地球聯合軍一直很慷慨地為【丟卡利翁號】提供人員和武器裝備彈藥等物資的補給。如果說還有什麼值得麥克尼爾耿耿於懷,或許是最高統帥部遲遲沒有給他們授勳這件事。那可能是隨時會喪命的戰士們此生唯一能收到的安慰獎。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丟卡利翁號】取得的戰功越多,就越不可能得到公開的嘉獎。相反,配合我們作戰的【友軍】會由於各種理由而代替我們拿到那些獎勵。”聽完了麥克尼爾抱怨的羅根麵無表情地說,這關乎到地球聯合軍內部的微妙平衡。麥克尼爾等人是合眾國的公民出身,伊奈帆等人則來自原本屬於合眾國堅定盟友(或者在俄國人看來更近似傀儡)的日本,這樣一支隊伍是不大可能在政治上獲得重點宣傳的。“既然你有機會來這裡看看,不妨用自己的雙眼去見證俄國人是怎麼對待從火星人手中奪回的合眾國領土的。”
“……難道發生了很糟糕的事?”麥克尼爾的心頭陡然升起了不祥的預感。是了,他忘記了最關鍵的事。合眾國在16年前的【天堂隕落】災難之後已經垂死,如今更是一度被火星軍占領全境、全靠以俄國人為主力的那部分地球聯合軍奮戰才得以重獲自由,其狀況不會比靠著俄國人的坦克而建立的東歐諸國更好了。“行吧,我考慮到了。以後美利堅合眾國是要改名叫美利堅委員會合眾國(USSA)了嗎?真是不想回憶起第三次世界大戰期間俄國佬給偽合眾國擬定的那幾個名字。”
“那要看你對【糟糕】這個詞的理解。”羅根整個人都鑽進了被子裡,一副要閉門謝客的模樣,“我得休息了,邁克。祝你在後方也休息得開心。”
仔細回想起來,麥克尼爾在戰爭開始之後幾乎沒有什麼時間造訪正在由地球聯合軍負責重建的區域。從莫桑比克到俄國再到北美,他一直在為下一場戰鬥做準備,把火星軍從地球上徹底驅逐出去的心願占據了他的全部時間。離開了羅根的病房後,麥克尼爾重新考慮了羅根的建議,他覺得自己確實有必要去看看地球聯合軍的戰後重建工作。
吉爾斯·普萊斯對俄國人的一部分擔憂純屬多餘,另一部分則是有合理依據的。即便無法見證戰爭結束後由俄國人主持的全麵戰後重建工作將把地球帶向何方,麥克尼爾希望能夠找到一個說服自己心無旁騖地繼續戰鬥下去的理由。俄國人固然是兩個選擇之中更不壞的那個,但他也會記得自己曾經在同一個原則的指導下犯了難以想象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