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傻子’少女這才敢抬起頭去看這位公子哥兒,柔聲答道:“白......白雲間客棧。”
韓大公子欲哭無淚。
然後。
街上,一個不傻的公子哥兒給一個傻傻的少女撐著傘。
自己身上被雨雪打了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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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序將郭幼儀帶到客棧,少女先去將小狗還回了樊樓,然後怯生生地向韓序說了聲謝謝,才蜷縮著身子跑回了屋裡。
溫泉靈瞧見是韓序和少女一同回來,而且看樣子竟是一路上將傘都打給了少女,有些意外道:“韓大公子今個這麼好心,該不會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兒吧?”
覺得倒黴透了的韓大公子扭頭便走,似乎是懶得去跟她解釋。
溫泉靈並未就此罷休,而是衝著韓序離開的背影說道:“韓大公子平日裡擱外麵風流倜儻沾花惹草就算了,我勸還是莫要去招惹心思單純的小姑娘,你興許是圖個樂子,但不是所有人都似你一般沒心沒肺,要是誤了哪個良家姑娘,你可能會因此有趣上一陣子,彆人卻可是要因此心傷一輩子,那就真是傷天害理了。”
韓序今個兒不想跟她爭辯,隻是停了兩步,扭頭問道:“你那麼喜歡當好人,不去照顧一下人家?”
溫泉靈雙手插肩,“這個就不勞韓大公子你我費心了,人家有爹疼有娘愛,自然是會照顧得很好。”
這位韓大公子僅僅“哦”了一聲,便撐著傘獨自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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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幼儀回到客棧,自然不會有人在意模樣狼狽的纖弱少女,即便凍得瑟瑟發抖,路過爹娘屋外的時候也隻是放輕了步子,自己回到屋裡去換衣裳。
縱是如此,還是恰好趕上了母親前來喚著吃飯,少女隔著屋門,凍得臉色慘白,儘量平緩著嗓子說話,怕爹娘知道了。
少女的爹娘是極為愛護這小女兒的,生得秀氣可人,又乖巧懂事,哪有長輩會不喜歡,而且彆看少女瞧著纖弱,卻是最不讓人操心的孩子。
但是老天爺總喜歡給人一些東西,再奪走一些東西,偏偏這些東西的多少和選擇卻由不得你,就好像這個溫柔善良的少女自打生下來便要受著體弱多病的折磨,即便如此,在大多時候少女也都是不願讓爹娘憂心。
可是當爹娘的,又怎麼會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呢?
母親實在放心不下,就還是開門進了屋裡,瞧見自家女兒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抖模樣一下子就紅了眼。
郭幼儀剛懂事的那年,是大中祥符之後朝堂新舊兩派之爭正盛的時候,少女一方為官的父親,承蒙祖父餘蔭,正是兩派最努力爭取的對象,父親為官一任,自當願意承起為百姓謀福祉的擔子,但無疑會動了朝中勳貴黨政那些人的利益。
黨政如火如荼,父親自然憂心忡忡。
每日都會去廟裡替父親祈求萬事順遂的孩子,不是奢求自己能夠處在權傾朝野的重臣之家,也不是渴望自己成為流芳千古的賢臣之後,她隻是希望那個總想用自己肩膀為百姓撐起一片天的父親能夠完成心願,皺眉少一些,笑容多一些,最不濟,一家人平平安安也好。
隻是祈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少女,自己卻成了不平安的孩子,那天也是從廟裡淋著雨回家之後,便再也一病不起了。
母親尋遍了城裡最好的大夫,均是搖頭束手無策,最後還是父親破例動用交情請來了剛好回鄉探親的禦醫,才勉強吊住了性命,但即便如此,據禦醫所言,這孩子有先天心疾,就算是嗬護得極好,也很難能撐過二十五歲。
因為女兒病重而多日憂心的父親大人,在朝中已是逐漸勢微,在聽到禦醫那番話的時候,終是意識到以一己之力難抗天意,許多事,一代人是做不完的,於是在那日後,便在朝堂上做了屈服,讓了權位。
也正是少女父親的主動退讓,才換來全身而退,朝中也作出妥協,甚至一部分少女父親執政期間的政令都得以保留,或許對當地的百姓和少女一家來說,是最好的結局。
離開朝堂之時,先帝得知這位大人的女兒之事,給予了頗多賞賜,少女父親才得以攜著女兒遊山玩水,成全了這位溫柔善良的少女一家人和睦喜悅的心願。
母親給孩子擦拭頭發。
見母親紅了眼,少女艱難笑道:“好多了,一點都不冷。”
母親又氣又疼,“你這孩子,就不能愛惜點自己身子!”
少女點點頭,極為乖巧的伸出了雙手,然後歪著頭抱在了娘親的懷裡。
母親輕輕柔柔地拍了拍女兒的身子,寵愛的瞧著自己懷裡的孩子,方才紅了的雙眼,便又有了幸福的光彩,呢喃道:“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是跟個小孩子一樣?”
在娘親懷裡的少女莞爾一笑。
哪怕是活到了八九十歲,有母親,便總是可以有孩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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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了少女的公子哥兒,終於可以給自己撐傘了。
再去城隍廟,隻不過是把方才淋透身子的路再走一遍。
無論如何,他今天都是要去城隍廟裡拜上一拜的,韓大公子一直都很迷信,他的迷信,更像是給自己找個寄托,因為不迷信,他心裡便是再沒指望了。
沒由來的,想起了剛來大宋的日子。
很早的時候,那個最疼愛他的女子,終究還是沒能熬過那年年關,彆家都在團團圓圓的日子裡,他的娘親,死了。
那年他才十幾歲,還是個少年,可是沒了爹娘的孩子,又怎麼能稱得上少年呢?
當時的他緊緊攥著娘親留給她的玉鐲子,並不打算聽從娘親的話拿到當鋪換成銀子吃飯,隻是暗暗下定決心自己要完成對娘親的承諾,要一個人在世上好好的活著。
那天以後,少年變成了孤兒。
他沒騙娘親,他活得很好很好。
雨天裡走路,衣裳濕透,所以身上冰涼,唯獨揣著玉鐲子的懷裡暖洋洋的。
孤零零的街道上,大少年並不孤單。
與母親同行,又豈會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