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怒號,像淩遲的刀子,割著人間的煙火,將凍雪在黑夜裡片出銀屑.
山寶縣,十二坊,銀溪坊,內城,9號宅院,在睡夢裡的人。
“鳳兒!”
閻玉驟然從夢裡驚醒,在黑暗裡呼吸從急促慢慢平緩,她往男人懷裡又依了依。
李元道:“做噩夢了?”
“嗯也許,是白天看了太多旁人的痛苦,心有所感吧。
過去,我們自己受苦,隻是擔驚受怕;
可現在看著彆人受苦,尤其是孩子,我總開心不起來”閻玉輕聲道。
李元笑道:“菩薩慈悲為懷,不忍見蒼生受苦,外麵的人真沒叫錯。”
閻玉愣了下,臉紅了紅,道:“什麼菩薩?不是菩薩,是個人隻要吃飽了、穿暖了都會這樣好吧?”
李元道:“我就不會。”
“我知道,相公不會,是因為求穩,求萬無一失,相公最謹慎了。
所以跟著相公,我和薛姐姐才會感到很安心。
這些事兒,我們會就行了,相公不用會。”閻娘子嘀嘀咕咕著,“以前我在老家的時候,寺裡有菩薩,一邊兒是笑著的,一邊兒卻威嚴的嚇人。
我問主持,主持說佛有慈悲,亦有怒目;佛守青燈,亦可持刀。”
“所以呢?”李元打了個哈欠。
閻娘子道:“我守青燈,你持屠刀。”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見過閻菩薩。”李元笑道,“今日坐蓮否?”
“啥坐蓮?”閻娘子好奇地問。
李元湊她耳邊說了說,閻娘子羞的滿臉通紅,嬌嗔了句:“壞家夥!”
但這麼一逗,閻玉剛被噩夢惹起的不安也散去了,她微微側身,臀兒靠著相公,麵兒朝另一邊,水杏的眸子看著空寂的黑暗,忽地又輕聲道:“鳳兒今天沒來找我.”
“他們昨天下午就出城,回到那清香將軍的土匪窩去了。”
“啊?哦”閻玉不再問了,無論如何,鳳兒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她跟著她的男人離開了。可不知為何,她有些莫名地心神不寧。
“她和熊哥還好吧?”
“看不到,你真當你相公全知全能?”
“哦”
“伱真原諒她了?”
“剛開始是為了配合你的計劃,可當我說出原諒兩個字的時候,我發現我是真的原諒她了.
後來她又和我說什麼永遠不會害我,活著不會死了也不會之類的話。
她是個天真的姑娘,否則說不出這種話.
我.希望她過的好。”
空氣裡沉默了下,李元輕聲道:“睡吧。”
“嗯”
轉眼又是兩天過去。
清香將軍的山寨匆匆開拔,他們選定了攻擊目標:花陌縣。
花陌縣,不同於原本山寶縣的“三足鼎立”,這裡是“雙派聯盟”。
一派乃是尼姑庵,名為浮月庵。
一派則是隻收女子的劍派,名為霜劍門。
清香將軍的探子在三天前回來,說是“花陌縣發生了連環失蹤案,最終案子指向了一個木匠的家裡,而浮月庵的掌教師太與霜劍門的門主在調查這木匠時失蹤了”。
要知道,那掌教師太和霜劍門門主可是花陌縣排第一和第二的強者,兩人失蹤頓時引得門派大亂。
尤其是霜劍門,兩邊勢力爭奪起了門主位置,以至於產生了分裂,互相內耗,正是有機可乘之時。
而另一邊的天南縣,則正正常常沒什麼變故。
如此一來,進攻目標就很好選擇了。
山寶縣雖然內耗嚴重,可卻多了位血刀老祖坐鎮。
天南縣沒內耗。
花陌縣內耗一般,雖然兩位高手失蹤了,雖然霜劍門在內耗,但都是同門弟子,基本不會下殺手。
可相比起來,最佳選擇隻有花陌縣.
所以,清香將軍拔寨,領著麾下三千人馬,準備進攻花陌縣。
天空中.
白雀翱翔,遠遠著目送著這支軍隊下山,但不敢靠近,隻是高高地飛著,入目的三千軍隊也不過是條“小蚯蚓”。
而山寨.看似空了,實則卻未空。
因為還有些被拋棄的女人,這些女人多為擄掠而來、卻又沒被折騰死的。
她們正瑟瑟地縮在一起,有的已經目光呆滯,有的眼珠子還能動可全身汙穢,有的已經奄奄一息即將被凍死,她們都精疲力儘,且心底再無一絲希望.可這些人裡卻不包括一個人。
鳳兒她還有希望。
她執著地爬出了門檻。
門外,冷風如刀。
她又拚命地站了起來,跌跌撞撞踉蹌了幾步,摔倒了卻不覺得疼,又雙目漠然地爬起,抓了根木頭當拐杖,然後往外一瘸一拐地走去。
她瞳孔木然,幽深。
仇恨、怨毒、詛咒、壓抑在她心底宛如千層餅般堆了一層又一層,一層再一層,厚的難以想象
可即便如此,她還有希望。
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可灰色的儘頭還有一扇門。
那門裡有光,還有閻姐姐的聲音
所以,即便這門再遠,她也要走到。
她要往那一線光明走去。
等她走入了那扇門,她要永遠留在那兒。
山下不遠處,有牛車緩緩而至,停在一處小林子。
牛車上,一個個鐵籠子堆疊著,其上還遮蓋著大黑布,顯然是黑市買賣活物的移動倉庫。
有人下了車,係了韁繩。
老牛開始“哞哞”叫著,舔著地皮,卷著枯草。
緊接著,又是幾個背著武器的壯漢跳了下來。
這些是牙人,專做活貨生意的。
而壯漢則是他們的護衛。
其中一名牙人看了看山路道:“這山匪撤了,肯定會留下不少好東西。說不定還能撿回些活貨。”
另一人道:“是啊,黑市人變多了,這人多了,東西賣出去的可能也大若能平白賺一筆也好。走,上去瞧瞧,有的話,我們直接抓下來運黑市去。
老丁,你帶你的人留著看車,我們帶人上去看看,若有活貨,等抓下來我們平分。”
第三個牙人道了聲:“去吧去吧。”
旋即,兩名牙人領著侍衛們往山上而去
七日後。
花陌縣外,旌旗舞,擂鼓動,廝殺震天。
而相比那極動、激烈的戰場,城門外遠遠兒的老樹枝頭上卻靜靜站著一隻白雀。
白雀鳥瞳似有人性地遠眺著戰場。
戰場鋪的麵很大,就好像一抬絞肉機,不停有人死去.
可顯然,花陌縣並不好惹,霜劍門和浮月庵都不是任由清香將軍拿捏的勢力。
雙方你來我往,而今天清香將軍卻在拉鋸中取得了些優勢,他趁著夜色利用提前潛入城中的秘探突然暴起發難,裡應外合,從而攻破了城門。
可這邊山匪才衝進去,縣子裡很快就有一支武者隊伍出現了。
這是一支奇怪的武者隊伍,他們麵無表情,背著奇怪而厚重的麻袋,袋子中正有什麼東西在不停地蠕動、隆起.
清香將軍辨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橙花門!天南縣的毒術門派.”
“沒想到他們居然來暗中支援花陌縣了。”
清香將軍咬牙切齒,想到橙花門毒素的殺傷力,再遠遠瞥了一眼那些可怕的麻袋,隻得咬著牙,恨恨地道了聲:“撤!”
城一時打不下,還能再打,可若是兵打沒了他就什麼都沒了。
而橙花門的武者也不追,隻是目送他們離去,然後又關上了城門。
隨著城門關閉,這些武者竟是一個個癱倒在地,再一看額頭,卻是滿頭冷汗。
那奇怪厚重的麻袋也鬆開了,麻袋裡竄出一隻隻雞鴨,以及小豬仔,而根本不是什麼毒物。
旁邊的巷道裡緩緩走出一位瘦的皮包骨頭的少女,少女身裹大一號的紫色長裙,裙擺流蘇隨風而動,站在夜色和火光裡甚是顯目。
可以想象這少女原本該當是位美人,隻是不知為何竟瘦削如斯,若是再瘦上一分,那便是快和活骷髏差不多了。
少女叫龐元花,在三個月前她還是花陌縣第一美人,以及第一智者.
可現在,不知為何,她卻變成了這副模樣。
隨著龐元花的到來,那一個個“橙花門”的武者紛紛走來,稱讚不息。
“龐大人真是神算,設下這等計謀,憑空嚇跑了那山匪頭子。”
“是啊,龐大人的謀劃,彆說在我花陌縣了,便是放在外麵也是很厲害的。”
“那什麼狗屁清香將軍若是知道我們都是假扮的,而他好不容易攻入了城中卻又自己退了出去,怕不是要氣死吧,哈哈哈!”
少女聽著稱讚,無悲無喜,但臉上神色卻並不好看。
少女身後閃出一個人高馬大的女子,這女子穿著青色鎖子甲,手臂縛有青色束帶,手持一並寒光凜凜的長劍。
女子道:“小姐看起來並不開心.”
龐元花看了眼興高采烈、鬥誌昂揚的眾人,露出笑容道:“沒有。”
說罷,她又道:“龐寒,回去吧,這幾天清香將軍應該不會再攻城了。”
“好,小姐!”名為龐寒的女子顯然對龐元花極為信服。
兩女轉身而走,待到背影相向,龐元花才輕聲道了句:“龐寒,山間若有野獸狂奔,你覺得為何?”
“啊?什麼為何?奔就奔唄來得正好!”龐寒舔了舔嘴唇,“正好把它們殺掉,縣子裡就能多出不少肉了!”
龐元花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然後道:“這世道,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所以大魚出現,小魚就會跑。
小魚出現,蝦米就會跑。
你說清香將軍在野外待了那麼久,為什麼這幾天卻急著要攻城?”
兩人說著話,而在高處的枝頭,一隻白雀忽地一踏枝乾,悄無聲息地想要飛起。
但龐寒卻眉頭一跳,嘿然笑了笑,驟然拔劍,想要斬了那白雀。
她沒斬出,因為龐元花拉住了她的手。
“怎麼了,小姐?沒想到城裡都餓成這樣了,居然還有野麻雀剛好打了做成烤串,再撒點鹽粒子,嘿,好吃!”
龐元花本來是沒注意的,可此時靜靜盯著那白雀。
隱約間,她視線裡顯出一縷淡而又淡的線,這線她過去看不到可自從探索了那詭異的木匠鋪子後,她身子瘦了、離死也不遠了,而偏偏在這時,她擁有了一些怪異的力量,譬如能看到人的神魂藏在軀體裡,譬如能看到病者的神魂搖搖晃晃,譬如能看到新死之人的神魂離體.
而現在,她在這白雀上又看到了那神魂一般的夢幻色澤,纖細地束縛在白雀身上,卻又彌漫向茫茫的遠方,難以追尋。
“喂!”龐元花忽地大喊。
龐寒嚇了一跳。
龐元花忽地仰頭大喊,“喂,前輩,要做個交易嗎?前輩.前輩!!”
白雀飛遠,龐元花上氣不接下氣,幾聲大喊幾乎要了她的命。
龐寒愕然地站在原地,憋著笑,旋即心裡又生出一抹心疼,她明白的小姐又看到幻象了。
喘息良久,龐元花終於平複下來,她喊著“龐寒”的名字。
“怎麼了,小姐?”
“扶我去霜劍門,我要見師妹。”
龐寒自然知道她說的師妹是誰,撇撇嘴道:“那個反骨仔,她就盼著小姐死,然後可以執掌霜劍門呢。”
龐元花道:“我本就活不長,霜劍門未來的門主必然是她”
“小姐,您.您彆泄氣,一定有辦法的,一定.”龐寒神色急促。
龐元花抬了抬手,喃喃道:“獨木易折,可若是合在一起,便沒有那麼容易折斷了
清香將軍一定在爭分奪秒。我們.也得爭分奪秒。”
龐寒道:“小姐,你在說什麼呀?”
龐元花言簡意賅道:“天南,山寶,花陌,三縣瀕臨我們得與另外兩縣的勢力聯盟。共抗外敵。”
她說著話的時候,又仰頭四處看著。
忽地,她看到了那特殊的橫空的夢幻的神魂之線,即便沒看到白雀,龐元花還是露出了笑,喊了聲:“前輩,我叫龐元花,您以為如何?”
龐元花的話和分析清晰地傳入李元耳中,這讓李元忍不住思索了起來。
那個女人能看到神魂聯係麼?
不管如何,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清香將軍在荒野待了那麼久,最近才急著攻城,這意味著清香將軍知道某個更可怕的存在要到此處,所以他才迫切地想著攻占一座縣城以為安身之所。
所以,三縣聯合,確實不無道理。
可清香將軍在怕什麼?
那即將到來的人.會不會是六品?
李元清晰地知道,隨著品次的提升,力量會越發地暴漲,而人數的優勢也會飛快地削弱.
他神色凝重,控製著白雀高高飛起,在高處繼續跟上了撤退的清香將軍。
清香將軍一口氣退兵十數裡,繼而重新安營紮寨,麵色不善地盯著遠處的城池,似乎在發著火.
白雀也不靠近,隻是耐心地在外等待。
良久,卻見清香將軍神色不善地從帳篷裡走了出來,麵色半是暴怒,半是恐懼。
“為什麼橙花門會在花陌縣?
為什麼?!!”
“趙仙童快到了,趙仙童快到了”
清香將軍呼吸急促。
“我不想遇到他,不想”
“算算時間應該快到了。”
“我若在攻不下一座縣城.”
“我我隻能投降他了.欸!”
白雀藏在灰壓壓的雜亂樹枝後,安靜地傾聽著。
李元則是身形隨著搖椅,在暖爐前輕輕搖晃,旁人都以為這位李長老在屋中修行馴妖術,而不會去打擾他.
李元緩緩睜眼,道:“趙仙童”
“能夠讓一個七品如此恐懼的,隻有六品,甚至之上
不!不會之上,若是五品的話,那清香將軍就不會生出任何反抗的心。
所以,趙仙童應該是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