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小院,金色的陽光。
三月風吹起湖畔綠柳,牆頭杏花,李元思索地看著麵前的圖。
圖上有俠客千裡取人頭,正氣浩然,嫉惡如仇,千裡萬裡隻等閒,一人負劍雲和月。
他原本就已經尋到了軌跡,差的就是將意境和這軌跡重疊,此時,他尋到了契機,便遵循著軌跡,畫出了一副觀想圖。
這是一幅英雄之圖。
是【千裡俠客觀想圖】。
可,李元自己都很疑惑,他明明不是英雄,為什麼能畫出這?
轉念想想,“英雄”或許占了他心裡的一部分意境,但絕不是全部。
所以.
他明明已經畫好了圖,但卻意猶未儘。
他的意還未儘,因為他畫出的意並不是他所有的意。
他畫出了【千裡俠客觀想圖】,心中的英雄氣隨著筆尖悄然蕩去,如蒙宣泄後而歸平靜,所以其他的意氣便又忽地湧出,越發清晰且劇烈地呈現在他眼前。
“那就再畫。”
李元取紙,提筆。
門外,有丫鬟小蘭想給老爺送餐,畢竟老爺一天一夜沒出門了。但閻娘子卻不知何時早來了此處,她把小蘭攔住了,道了聲:“彆打擾他。”
“可是,老爺他好久都沒吃東西了.”李元平時待人不錯,就連小蘭也擔心他。
閻娘子沒說什麼,道了聲:“那等老爺自己走出來了,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準備好飯菜等他便是了。讓他隨時能夠吃上一口熱乎乎的飯。”
小蘭忙應了聲,退了下去。
白衣美婦則是站在雅致的滿月拱門外,背對著院子裡的李元,出神地看著遠方,不知在想什麼,她周身曾經的村姑氣質已經褪去,目色深邃卻依舊純粹。
而院子裡,李元心中“英雄氣”既去,那便是物極必反,生出了一股子“死氣邪氣”,就好像人心中積極向上的力量若耗儘了,那剩下的便很可能是消極墮落。
他提筆,在紙上墨走龍蛇,又寫了幾行詩。
“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
“長安夜半秋,風前幾人老。”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這是穿越前那位詩鬼長吉的詩,悲傷,抑鬱,詭譎
而似乎是從這些詩句裡攫取了意,那意融合了李元本身的意,促使他瞬息抬筆,筆尖沾墨,又點在了新的紙張上。
李元整個人好像陷入了一種絕對的悲觀和失落中,他一筆一筆地畫著,卻又時時刻刻思索著生命圖錄,以讓圖錄融入其中。
一天過去.
兩天過去
少年頹然的垂下筆,抬頭看向麵前的畫。
畫上,荒山枯草,墳塚如城,雨水灑落,一滴一滴皆如惡鬼徘徊.
這圖是【南山鬼雨觀想圖】。
也是魔道之圖。
李元畫完這畫,心中“抑鬱消極”的意也隨之蕩了出去。
他仔細端詳著這畫,認認真真看了一遍,發現居然也和生命圖錄對上了。
可是,側重點卻和【千裡俠客觀想圖】有所不同。
換句話說,這圖中都包含了生命圖錄的軌跡,但那軌跡本就是幾道重疊一處的,而【南山鬼雨觀想圖】側重的軌跡和【千裡俠客觀想圖】的決然不同。
這一刹那,李元腦海中靈光一閃。
通過親身實踐,諸多信息勾連成串,諸多疑問也得到了解答。
他恍然地想到了之前趙仙童和古象給他普及的六品常識。
“所以說,生命圖錄是一個選擇,不同的人會在生命圖錄中看到不同的軌跡。
看到了不同的軌跡,在參悟後便會看到不同的圖景。”
“可事實上,並不是軌跡讓他們看到了圖景。
而圖景本身就存在,他們隻是在軌跡中看到了繪製圖景之人的意境一角.”
“原來是這麼回事,原來如此.”
李元心情舒暢。
這一瞬間,他洞悉了生命圖錄的秘密。
所有依靠“生命圖錄”從七品晉升六品的人,都是在“生命圖錄”中選擇一條道路,觀想到了一種場景,也許是觀想圖1,又也許是觀想圖2,觀想圖3。
可隻要能夠觀想到這一步,那就已經是掌握了神髓,哪怕這神髓其實隻是完整生命圖錄的一小部分,也足夠了。
然而不同的人,卻隻會從圖中體會到不同的意境。
這也是偃月門斷了傳承的根本原因所在。
李爺也許根本就不是天資差,而是因為他的心性和他師父並不相合。
他師父畫出了“有神有形”的生命圖錄,其實也隻是“一不含觀想圖、二不完整”的一小部分。
但這一小部分,卻也許剛好和李爺的心性不合,李爺就算拚了命,那也是畫不出來的。
而李元這種自創者雖然看的清楚,但卻也更加辛苦了。
他需要創出觀想圖1,2,3,然後再從這些圖中剝離出“側重點軌跡”,將這些“側重點軌跡”重新組合成一張真正的生命圖錄,一張具備著神的生命圖錄。
修行者看到的正是這張生命圖錄,然後他們看到某一個軌跡,再觀想到觀想圖的冰山一角,最終觸及創造者當初的某一樣力量。
而李元卻是創造出所有觀想圖,再將觀想圖的軌跡融合成一張生命圖錄,而供給旁人去從中參悟。
這是一個完整的循環。
“英雄氣”既去,“死氣邪氣”既去,李元心底剩下的一分氣竟又冒了出來。
便好似經曆過了轟轟烈烈,又墮入了邪魔殺道,如今歸隱山林,心態平和,逍遙灑脫。
李元不想停下這難得的契機,雖是三天三夜沒合眼,但他身體撐得住。
他深吸一口氣,再提筆而落了幾行詩。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閉目,思索,感悟,提筆,揮墨,意氣縱橫。
這一次,他花了三天三夜時間,在完成後,將筆灑然一擲,往後張臂仰倒,目光猶然看著那新繪之圖。
圖上,公子麵帶微笑,長發披散,頭戴鬥笠,倒騎白鹿,徜徉在山水之間。
這便是一副【公子騎鹿觀想圖】。
此圖非英雄,非魔道,而是自在之圖。
“還差最後一步。”
李元稍稍休息了數息,又直挺了起來,三幅觀想圖具放身側,又新起一張白紙,抬筆畫了起來。
他分彆將【千裡俠客觀想圖】、【南山鬼雨觀想圖】、【公子騎鹿觀想圖】中的“側重軌跡”畫了出來,使得這些軌跡構成了三條交錯在一起、看似混亂無序、實則暗藏玄機的線條。
而這就是真正的生命圖錄了。
這便是生命圖錄的秘密所在。
他,完成了。
隨後,李元以玉匣收起四張圖,好好兒洗了個澡,又吃了一頓,旋即便躺到床上睡了。
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待到醒來,又是一陣沐浴,狂吃海吃。
李元吃完了,隻覺精力竟是都恢複了,不僅如此,他情緒之激蕩算是空前,血氣如海,無風自起浪。
閻娘子在外帶兩個孩子,而老板娘在屋裡麵露憂色地看著他,夫妻久未經曆雨雲,隻是稍加觸碰,便如烈炎焚柴。
許久後,才複歸寧靜。
“當家的”
老板娘麵色溫柔,抬手想為男人擦去汗水,可一動卻發現身子散了架,她剜了男人一眼。
李元將她摟入懷裡,心情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平和。
不一會兒,老板娘忽地又傳來一聲驚呼,被褥又輕輕動了起來。
紅塵事就是如此,
人間煙火,食色性也。
待到晚上,閻娘子悄悄來屋裡看了眼,又悄悄把門關上了,朝裡麵喊了聲:“薛姐姐,你兒子今晚我帶著,放心哈。”
老板娘急忙喊著:“救命呀,救命呀。”
閻娘子掩唇輕笑,又把門關緊跑開了。
當晚,李元沒再折騰老板娘。
老板娘也是久違地躺在男人懷裡,輕輕說著些悄悄話,又探手觸碰著男人臉龐,從上而下地撫摸著,感慨著:“當家的還是這麼年輕,而妾身已經二十七了.
等再過十年,二十年,妾身人老珠黃了,當家的還是這般年輕。”
她輕聲歎息。
可她心裡也知道,入了六品,壽元便有足足兩百年,而且除非到了大限,其餘時候幾乎都能維持年輕的模樣。
這種誤解,也無意間幫李元遮掩了“長生不老”的事。
“到時候,妾身想專心發展蘅蕪酒樓,儘可能為當家的整出一個能夠幫助你的勢力。
等那一天.當家的納些妾,或是買些漂亮丫鬟。
武者氣血充沛,而氣血氣血日漸衰敗,等到那時候,怕是已經無法陪當家的共赴雲雨了。”
老板娘輕聲道著。
這些話,她想了很久,如今說出來了,心底也舒服了許多。
“你老了,我也喜歡。”李元溫柔道。
老板娘笑道:“那就納妾,就買漂亮年輕的丫鬟。”
“什麼跟什麼?”
“我和閻姐姐都商量好了,伱不納妾,我們幫你納;
你不找年輕漂亮的丫鬟侍寢,我們幫你找。”
老板娘纏在李元身上,柔聲道,“當家的心意,我們都知道可是,我們的心意,也希望當家的能夠理解。
我們終會老去,而當家的卻會走的更遠更久。
六品並不是當家的終點,再往後.當家的會有更長的路要走。
可我和閻姐姐隻能陪你走一小段路。
你喜歡我們,為我們著想。
可我們也喜歡你,也想為你著想。
薛凝此生從未想過還能再遇到當家的這樣的男人,還能為當家的誕下子嗣,薛凝心裡已經滿足。
請當家的萬勿拒絕。”
“到時候再說吧。”李元道了聲,兩人睡下。
等第二天他起床時,隻覺一切疲憊全部消失,激蕩的情緒也複歸平靜,身心皆是完好,精力充沛。
他再度來到密室,取出玉匣中的生命圖錄。
雜亂無序的線條,在他眼裡卻是三條清晰且完整的軌跡。
這三條軌跡,又折射出三幅觀想圖。
軌跡,觀想結合,又讓李元產生了一種創出招式的衝動。
略作思索,他拄刀而立,氣血縈繞心間,瞬息充斥周身。
不過,他的身體並沒有變大,頭上也沒有生出怪物類的角,他的肌肉也沒有讓他體型拔高,反倒是肌肉更為結實,致密.好像這已經不是肌肉,而是某種更堅硬、更難以摧毀的物質。
李元心念稍動,掄刀欲出。
在掄的過程裡,他感到無儘的力量在湧向刀,也感到周身產生了一種狂霸的氣魄,心中亦是豪情萬丈。
緩沉的一刀還未落下,就已經帶動整個密室裡狂風大作,打坐的蒲團也被帶了起來,在半空被抽去蒲草,到處亂舞。
李元略一沉默,這一刀便放下了。
隻因這一刀不能出,出則密室毀。
蒲團“啪嗒”一聲摔落在黑暗裡。
李元喃喃著:“這應該是就是【千裡俠客觀想圖】對應的招式了,不動如山,雖稍緩慢,卻霸道無疆,狂猛無鑄,那便叫霸刀。”
他再看圖錄,再觀想第二條軌跡。
這一次,他的影血忽地活躍起來,以完全不同的方式、速度縈繞心臟而轉,而他心底的情緒也隨之變化。
不再豪情萬丈,而是悲傷抑鬱,詭譎漠然。
他順著這念頭,身形一飄,刀出殘影,再一蕩,竟是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另一處。
刀光陣陣,這一方密室裡的空間好似泛起了寒色魚鱗。
待到收到,那諸多魚鱗便消失殆儘,而密室的鋼鐵牆壁,地麵,屋頂也都生出了一道道如同淩遲的割痕。
李元收刀,沉思,然後自言自語道:“這便是【南山鬼雨觀想圖】的招式,詭譎多變,速度極快,鋒利無匹,隻可惜力量亦隻如鬼雨灑地,無法比你霸刀那狂暴的力量。這一式,便叫妖刀好了。”
昨晚這些,他繼續看向剩下一條軌跡,然後運轉軌跡,使得影血以第三種軌跡於心臟周邊旋轉。
這一次,沒有豪情萬丈,沒有悲詭漠然,有的是一種平和、灑脫與淡然。
“且寄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李元閉目體悟,忽又睜眼,往前踏出一步.兩步三步
他的五指重新握在了腰間長刀的刀柄上,心底尋到了一種使用“摧城”的感覺。
不過,不是摧城。
因為若是摧城,此時的長刀便當開始發出激顫與漸高的尖鳴。
但現在,卻平平靜靜,什麼都沒有。
李元感到體內所有影血都安靜了下來,蟄伏了下來,就好像拋棄了名聲、拋棄了凡俗一切,縱遊山水,灑意人間的刀客。
他忘記了摧城,因為這一式已是.摧城之上。
城之上,是什麼?
是天。
李元的手緩緩上抬,在抬動的過程裡,他感到自己的影血都開始複蘇,由靜轉動,由死轉生。
拔刀三寸,周圍一切毫無變化,就好像不入品的刀客在拔刀一般。
李元停下了拔刀,將刀柄拍了回去。
他沒出刀,但已經明白了這一刀的後續力量與變化。
抽儘力量,化作一刀,斬斷一切,再無退路。
這一刀,是必殺的一刀,隻可惜這一刀用出後,自身也會出大虛弱狀態。
“這一式,當為天刀。”
再想了想,李元又道:“算了,這一式還配不上天這個字,便叫絕刀好了。”
如此,生命圖錄,觀想圖,以及三種路線和配套的招式就都已經創出了。
但問題來了.
突破五品的路在什麼地方?
“若是不知如何突破,那就想著完善。”
李元思索了會兒,他找到了殘缺之處,那就是這三式乃是三種心境,三種影血驅動之法,彼此之間格格不入。
霸刀,妖刀,絕刀,各有強處,也有短板,但它們明明出於同源,卻未曾能夠再度融合在一處,取長補短,形成更完美的一個整體。
霸刀有力量卻緩慢,妖刀有速度卻力不足,絕刀有爆發但一招後卻會虛弱
“如何融合?”
李元盤膝,苦思,從清晨一直想到黃昏,其間又測試了幾番,但完全不行。
想要尋到人指點,那也並不現實。
他的自創,證明了觀想圖是真真正正存在的。
可觀想圖這東西,在山寶縣就沒人知道。
更匪夷所思的是,就連李爺,周甲都不知道。
要知道,這兩位可不是門派傳承,而是上一任掌教直接傳下來。
這說明什麼?
這說明偃月門的觀想圖早就沒了,沒到後世都已經忘了這東西的存在。
觀想圖有多珍貴,不言而喻。
這已經是一種各大勢力藏著掖著瞞著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