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烈的火,滾燙的火宛如潮水淹沒李元。
從他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竅門處湧入,又從另一邊湧出。
他整個人已經近乎失去了模樣,而化作了一道光明的輪廓。
他手中的銅鈴早已被熔成了汁水而不再作響,他的衣裳長褲早已被燒成灰燼,無暇的肌膚、雄渾的血肉則在這枯火的汪洋裡不停被洗滌,衝刷。
若是他體內無火,這一刻怕不是早也被燒成灰燼,然後隻得等著閻娘子處的那滴血慢慢重生。
可即便有火,他此時也是極為難受。
這些陽氣霸道無邊。
這是來自於永夜擴展後的陽氣。
李元去看過,永夜的邊界線其實已經往外擴展了數十裡,甚至淹沒了一些原本的小村落,這也虧了唐門與蠻族一直注意著邊界線的遷移,而提前將那些村民進行了遷移。
至於再遠處的則是完全不可控了。
外擴數十裡,聽起來不多,但這不過是縱深,其寬度卻是難以測量。
西方,是一個方向,其寬度其實乃是覆籠了“雲山道”、“綿州道”、“瀚州道”、“藏龍道”、“荒南道”、“北極大荒”、“南極雨林”
而這外擴數十裡,其覆籠的麵積,其實多的嚇人。
各自縱深便如鋸齒,深淺不一,難以計數。
這些地方化作永夜,而陽氣則是被囤積到了九焱氏族的那九團火中。
李元此時就是在汲取其中的一團。
火,也是存在極限的。
他原本的火已經達到了原本的極限,而現在.他則是在進行一種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突破。
火,在洗滌他的身體。
血肉,五臟六腑,影骨,一切.
人體之實,皆為基於陽氣構建,而在這些火的衝擊之下,他的身體皆是若隱若現,好似將要在這火裡毀滅,死去。
時間流逝.
這一場祭祀般的祈福已經持續了足足月餘。
孟杏仙幾乎每日都能聽到來自白鹿氏族的消息。
她和神靈墓地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自然知道老蠻王和火融合了。
可正因為如此,老蠻王其實和她的男人一樣,都很短壽。
孟杏仙忽地明悟了。
這是一場“英雄末路”的狂歡。
老蠻王是在擁抱更熾烈的火,讓族人看到太陽神母長子的威嚴;
老蠻王也是在選擇自己謝幕的方式,他已白發蒼蒼,可他不甘平庸地臥榻而死,不願承受死前的無力與孱弱,所以寧可在火的光熱裡,在狂舞和歌唱裡為自己的一生畫上句號,向世人昭告,他真炎元一世輝煌;
老蠻王更是在告訴她,他走了,他那邊的人已經沒有任何威脅了,而他的死去卻是一直在為她的孩子祈福,其意不言而喻。
“寧在火中高歌死,不在人間貪苟活。”
“罷了,公公,你這份人情,我孟杏仙承了。”
“隻不過似乎還存在大變數。”
這位野心勃勃、來自哢布羅爾、沉寂之海的神秘狼母緩緩閉上眼,回想起公公的一世,她也不禁感慨萬千。
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認這位老蠻王乃是真正的梟雄,是他以鐵血手段統一了九焱氏族,又以詭詐手段奪走了神靈墓地,逼得她不得不從沉寂之海走出。
而現在,這位老蠻王又在用他的死亡來換取與她之間真正的和平麼?
此刻,孟杏仙輕輕撫摸著懷裡的男嬰,道:“你們真炎家的人,都是英雄,你呀,也要做英雄。”
她說著話,眸中光澤卻越發陰鬱,閃爍著莫名的寒光。
忽地,她喊道:“小煙!”
門外,作為她心腹的侍女急忙入內,恭敬道:“蠻後,請吩咐。”
孟杏仙道:“幫我看著白鹿氏族。”
說完,她又加了一句:“若是老蠻王死了.立刻告訴我。”
“是。”
侍女應了一聲,正待走出,身後卻又旋即傳來聲音,“傳沉木鐵將軍來見我。”
沉木鐵,是蠻王心腹,也對她忠心耿耿。
片刻,沉木鐵入內。
孟杏仙淡淡道:“沉將軍的狼騎已經備好了吧?”
沉木鐵二話不說,應了聲:“是,蠻後旨意,末將不敢違背。”
說罷又問了句:“可需告知蠻王?敵人又是誰?”
孟杏仙道:“蠻王正在緊要關頭,就不需說了。至於敵人.”
她輕輕一笑,道:“你發過誓,會對我劍之所向的任何人出手,因為這是我和蠻王的共同意誌。”
沉木鐵垂首,道:“無論敵人是誰,您劍之所向,便是我狼騎所向!”
孟杏仙道:“下去吧。”
沉木鐵告退。
孟杏仙微微仰頭,
轉眼,又是月餘過去。
孟杏仙正坐在金帳中,看著明明半歲都不到,可卻已經會走路了的男嬰,露出微笑。
平心而論,最好的種子其實應該是老蠻王的。
隻要老蠻王願意,他就可以誕下許多的“生來聖王”層次的存在。
隻可惜,老蠻王隻誕下了一位。
原本她還擔心她的兒子會弱小,可現在看來“枯火”的存在彌補了這一點。
他的兒子,真炎滅,依然會是個能比擬他父親的存在,而這就足夠了。
她粉拳微捏,雙眸凝視著遠處,正在思索什麼,忽地金帳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侍女小煙掀開帳篷。
“冒冒失失的。”孟杏仙淡淡道。
小煙顧不得賠罪,而是上氣不接下氣道:“老.老蠻王.走了”
孟杏仙霍然起身,問:“怎麼走的?”
小煙道:“他離開了枯火,走在漫天雪地裡,他不停地燃燒,周身不停地竄出枯色的火焰,然後他似乎察覺到大限已至,便盤膝而坐,然後在火焰裡安詳地化作了一具白骨.
那是一具未曾滅卻的白骨,即便是火焰也未曾能夠燒滅。”
孟杏仙不再多言,抓起男嬰,仰天發出狼王似的咆哮。
頓時金帳外,狼步切切。
不一會兒功夫,數百頭雙頭狼就已經圍住了帳篷。
孟杏仙帶著男嬰走出帳篷,坐上雙頭狼,然後也不多言,直接往白鹿氏族而去。
她要去親自確認。
次日
蠻後領著孩子來到了白鹿氏族之外。
外圍的冰雪大地上依然圍滿了蠻人,還有正在哭泣的真炎雪,李平安
崔花陰,景水香,姑瑤玨等人則是不敢置信地看著被包圍的中心。
唐年則是恍如天地塌了似地,一個人站在包圍的最中間。
蠻後看去,卻見那雪地中央有一副格外特殊的白骨盤膝坐著,這白骨渾然如白玉,透明似琉璃,又散發著騰騰熱氣,便是風雪彌漫也無法擋住。
它微微仰頭,如若一尊神像,也不知生命的最後時刻在想些什麼。
隻可惜,白骨終是成了白骨,一點血肉都未曾留下。
蠻後已經確定了,這便是老蠻王的骨架。
他確實已被枯火燒死。
他即便運氣極好,融合了火,但終究垂垂老矣。
他此番去擁抱更強的枯火,未必不曾存有繼續融合這火的念頭。
若是老蠻王成功了,那就可以卷土重來,重新高舉蠻王大旗,將一切都奪回去,將蠻族重新至於他掌控之中。
那一刻,就是她令沉木鐵將軍直接發動攻擊的時刻。
若是老蠻王失敗了,那也是留下了一條真正的退路,畢竟她於情於理都沒有理由再對老蠻王的勢力下手。
所以,她來了。
蠻後心中輕輕舒了口氣,幸好老蠻王失敗了,否則.蠻族還未入中原,內部便要刮起腥風血雨了。
諸多念頭閃過,蠻後帶著男嬰下了巨狼。
狼群似護衛,將周邊圍繞的蠻人分開。
蠻後牽起男嬰的手,一步一步走到白骨麵前,然後半跪在地,對著那尊白骨行了個大禮,然後又拉著男嬰跪拜。
男嬰好奇地看著那白骨,竟是不哭不鬨,小腦袋左右搖擺之間,忽地瞥見不遠處一個麵容未老、神色滄桑、發佩枯枝的婦人在看他。
男嬰就側過了腦袋。
蠻後順勢看去,看到了王母——真炎雪。
真炎雪雙瞳泛紅,正死死盯著她。
而祖母和孫子的第一次見麵,竟是如此情況。
蠻後牽著男嬰的走了過去,然後道:“小滅,叫祖母。”
男嬰還不怎麼會說話,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好似在回應。
真炎雪喘著氣,紅著眼,卻不應答
蠻後柔聲道:“公公一世英雄,這或是他最好的歸宿了.婆婆,今後來與我們一起過吧。滅兒還需要你。”
蠻後真正忌憚的其實一直是老蠻王。
即便老蠻王已經那般地讓這她了,但她卻還是如鯁在喉。
她未讓小滅去見祖父祖母,其實便是一種挑釁。
所以,她已經做好了老蠻王暴怒而起的準備了。
可現在,老蠻王卻已經給出了最好的結果。
那麼,從今往後,她也會做一個好兒媳。
而就在這時,不遠處忽地爆發出一陣怒吼。
“啊啊啊!!”
蠻後側頭看去,卻見一個男子正拄刀跪地,仰天長嘯,淚水橫流。
她認得這男子,這正是她夫君的一位兄弟,是老蠻王的另一個兒子。
隻可惜這般在外可謂是天才的男人,卻絲毫入不得她的眼。
她又回過頭,看著真炎雪,柔聲道:“婆婆,節哀。”
真炎雪眼中火焰燒呀燒呀,但看到那手舞足蹈好似在要她抱的孫子,又輕輕垂了下去
一世輝煌,
這是她兒子的宿命,
又何嘗不是她夫君的宿命?
而就在這時,忽地,一道清冷的聲音打破了平靜。
“我要把義父的屍骨帶走。”
紅衣女子排眾而出,她身後跟著數以百計、或高或矮、或老或少的人,隻是這些人大多沒有表情,然而.緊隨她身側的一個魁梧男子和四個曼妙女子卻是雙眸裡帶著人性化的情感。
唐年遙遙看向蠻後,目光不偏不移,冷冷道,“我因義父來此,義父既死,那我便該離去了。
今後,蠻族和雲山道,一如從前,關係不變。”
她是唐老太太,是掌控著雲山道半壁江山的幕後存在,也是蠻族人口、資源的源頭。
就算唐門現在已經換了門主,可沒有人會懷疑,這些門主對唐老太太的忠誠。
孟杏仙打量著那白骨。
在那白骨之上,她已經無法再感受到任何生命的氣息。
她點頭,微笑道:“蠻族的大門永遠對您敞開。”
唐年對她行了行禮,然後她身後諸多傀儡竄出,將那猶然散發著滾熱氣息、沉重無比的白玉骨骸抬起,然後又有傀儡從體內“變出”了一具棺槨,將這白玉骨骸盛入其中。
做完這些,唐年麵色漠然地轉身。
一架奢華的樓輦變戲法地出現在了四個美人傀儡手中,她旋身走入,麵無表情地放下簾布。
而四個美人傀儡忽地身形微動,直接飛起,懸浮半空。
那魁梧男子則是扛起棺槨,同樣飛起。
一個抬著棺材的男人,四個抬著樓輦的美人,往東飛去。
其餘一眾老少,則是麵色僵硬地融入風雪,不知去向。
崔花陰等人也是請辭。
蠻後一一許了,然後還安排了狼群護送。
隻不過,崔花陰等人拒絕了。
至於梅蘭竹菊這些小丫鬟,她們也已鬢生白發,卻是再也走不入風雪,離不開這裡了,便是還留下,住在白鹿氏族。
李平安則是帶著妻子妻女們隨著崔花陰等人一同離去。
數日之後,蠻族的一切又似恢複了平靜,隻是老蠻王的離去給這片土地留下了一個永不被人遺忘的傳說。
風雪彌天,這片土地永遠處於黑暗和寒冷之中。
蠻後撤去了守在神靈墓地外的守墓人,領著數以千計的群狼來到了神靈墓地入口。
幽藍巨大的冰柱橫七豎八地插著,而兩扇高大的冰牆則通向幽深的遠方。
蠻後仰頭,卻見冰牆之上一左一右蹲著兩隻漆黑的詭異烏鴉。
她抬頭,喊了聲:“姑子。”
烏鴉瞅著她,其中一隻道:“你是小煌的娘子。”
蠻後點點頭,道:“公公已經離世了,他的屍骨被唐老太太帶走了。
姑子,你已經不需要再守在這裡了。”
烏鴉沉默下來。
蠻後安靜等待,然後柔聲道:“姑子,隨我回去吧,這兒天寒地凍,你不該再在這裡繼續受苦了。”
烏鴉似乎在思索,然後給出了答複:“不!”
蠻後並不急躁,而是道:“蠻王需要你的幫助,你是他的長姐,今後.你和我們便是一起的,我們還有許多許多路要一起走下去。”
烏鴉道:“不!”
蠻後眼珠一轉,道:“其實,我對公公的死很是懷疑,他突然就去了火邊為滅兒祈福。姑子,你不覺得這背後有人在暗中慫恿嗎?我們一起去尋找真相,不能讓公公平白無故地離去。”
她聲音懇切,令人無法不信。
可烏鴉道:“不!”
蠻後:.
烏鴉道:“你們誰都彆想進入這裡。”
蠻後道:“姑子.那是彆人呀,我”
烏鴉嘰嘰喳喳道:“你也不行,小煌也不行,沒有人可以。”
蠻後:.
“為什麼?”她忍不住問。
烏鴉嘻嘻道:“我才不上你的當。”
蠻後:“公公已經.”
烏鴉道:“我不上你的當。”
蠻後:.
“姑子,你自己去看看呀,我沒有騙你。”
烏鴉道:“不看不看,就是不上你的當。”
蠻後看著那深邃的神靈墓地,她身後雖然有數千巨狼,這些巨狼在正常的大地上能把烏鴉們輕而易舉地殺死,可是一旦入了墓地,她的巨狼就會被烏鴉輕而易舉地殺死。
彆說數千頭了,便是她全軍出動,結果也不會有變化。
蠻後看著墓地,心底生出一股強烈的無力感。
她以為老蠻王一死,這神靈墓地就可以重新被奪回,可是她錯了。
蠻後柔聲道:“姑子.那我過幾日再來見你。”
烏鴉嘎嘎道:“彆來啦!我不上你的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