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睡。”
“現在沒到睡的時候。”
李元不停地說著話。
老者唇角翹著,似在笑,淚水卻止不住地流下。
但他終究是人皇,他哪怕身如淩遲,軀體徹底崩潰,但卻還有一絲精神在存著。
李元的速度非常快,他宛如狂風穿過了已被永夜淹沒的瀚州道,綿州道,又穿過了那本是用作阻攔蠻人、卻又因永夜過境而徹底廢棄的劍山關。
他走在被冰雪封凍的城鎮與森林之上,暗沉的凍土裡隱約還能見到那些來不及逃跑的野獸.
好似陳舊的冰雕被封存,
見證著曾有的生機,
亦預示著人間原本的未來。
可是,這對李元來說,卻是一條前所未有遙遠的黑暗之路。
神靈墓地早已不在原地,而在往西滑去。
滑到不知哪兒了,要不是有冰川小琞來指路,李元甚至找都找不到。
可即便冰川小琞到了,卻告訴李元,還需要半個月路程。
因為,神靈墓地已經滑到了她都不知道的未知之地。
李元不再多言,繼續往西而去。
他速度快極,便是冰川小琞都趕不上。
而某一日,他背後那已經不是人皇的“醜孩子”忽地叫了聲:“爹”
“哎”
李元應了。
此時此刻的中京皇都,有人在為暴君的死去而歡呼,而更多的人卻是卷入了前所未有的宮廷震蕩之中。
“大將軍”謝峰死了。
三萬瀚州鐵騎並未在他身邊。
而殺死謝峰的那位凶手乃是當場行刺,從背後行刺,因為這凶手乃是贏家一位相送的家族長老,他預謀已久,在等謝峰靠近後,便從後發動了快速的偷襲,刺穿了謝峰的心臟。
謝峰雖是武癡,但自從大將軍後,常年鑽研兵道,忙於家族之事,武道反是耽擱了。
他能夠統帥三萬六品強者,彙聚成陣,成為能鎮壓天下的恐怖力量,但他自己卻竟還是五品。
心臟被破,斷無幸存之理。
而在偷襲之後,那贏家長老卻也未能逃脫,而是被謝峰身側反應過來的隨行強者給擊殺。
當然,這位贏家長老乃是鶴家內應。
嬴家正沉浸在族長被賜死,但自家的太子卻又能登基的悲哀和歡喜中,根本沒想到鶴家在此時如毒蛇探頭,狠狠咬向他們。
姬勇的那句“發布海禁,不許武者東去”的話,成了鶴家最好的武器。
星王一早就被重兵圍家,而星王夫人則被好生安頓在皇子府裡。
鶴家上演了一出教科書般的奪權,矯詔。
嬴氏,鶴氏,謝氏,皇都的所有人都在忙著爭奪皇權,沒有人在乎那已經死在不知何處的暴君,也不在乎這片天地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
黃泉之上,棺槨依然早濁色波濤間上下搖蕩.
那整個兒浩大的地府正在向著越來越深的地界而去,似要徹底脫離人間。
所謂“絕地天通”,大抵如此。
沒了地府,陽氣自然不會再彙聚於此。
陰陽大同,就會破去。
可還差最後一點.
那一點,正掌控在另一個人手裡。
黢黑無光,陰氣濃稠的棺槨裡,閻君娘娘那張陶瓷白的臉依然在空洞地看著遠方。
她已經看了許多年,而如今那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忽地有了一些動靜,那垂耷在冰冷棺底的手也動了一下,繼而緩緩地抬了起來,往上越來越高,繼而抓在了她身上女鬼的脖頸上,慢慢地.慢慢地.越來越用力地死死地掐了過去。
往東蔓延的永夜悄無聲息地停下了擴張的腳步,好似是到了極限,然後一點點地開始往回縮去.
李元還在跑,還在讓人皇堅持。
但這條路真的太遠太遠了。
李元從未走過這麼遠的路。
這條路上,隻剩下他一個人。
剩下的便是冰冷和黑暗。
他背著人皇,渾然不知皇都正在發生著何等巨變。
太子死去。
那位二皇子姬賀雙手平伸,麵帶笑容地將手臂伸入金色的九龍龍袍中。
他轉身走入皇宮大殿,向著那高處的龍椅走去。
皇位很冰冷。
所以,也隻有足夠冷血的人才配得上他。
未曾上位時,姬賀一心想著弄死太子,如今他看著那皇位,卻感到無數的麻煩事撲麵而來。
數日後。
史官商定諡號。
人皇強大,擊退南蠻,重令山河一統,固然當得聖君,隻是後來卻是殘暴亂殺,斬了不少官員和武者,而百姓在他治下也沒好受,天災不斷,國家動蕩也未有作為。
“便叫武烈好了。”
新皇對那位暴君雖頗為憎惡,但卻也未曾加以惡諡,而是罕有的雙諡,算是美諡。
史官們一番商議,並無異議。
於是,“周武烈帝”就成了這位人皇的稱號。
而就在這個諡號定下的時候,久違的陽光竟是照到了那些被永夜淹沒的地界。
冰雪開始融化,化作潺潺涓流,浸潤泥土,沙土
隻是,這些事在史書上再和周武烈帝無關。
寥寥幾筆春秋,便能定下一位帝皇的成就。
李元加快腳步,而在視線的儘頭,他終於看到了那被密集的巨大漆黑冰柱包圍的墓地入口,這裡已經不知在什麼地方了。
“到了!我們到了!”
他大喊著,“彆睡,彆睡!”
他往神墓跑去,墓地入口,有撲閃著翅膀的烏鴉從裡飛出。
但,李元卻忽地頓下了腳步。
他側頭看了一眼。
老者已經死了。
這條路過於漫長,便是人皇也已無法撐過。
烏鴉飛停,李元默然看著這老者。
白發在極凍的永夜裡安靜垂著。
李元沉默良久,忽地自嘲地笑了起來。
今年的姬護是四十九歲,身為世上最強者,他本該竭儘全力地去尋找延續壽元的方法,便是尋不到,再活三四十年肯定沒問題。
天地,蒼生,與姬護何乾?
便是他李元,送出那一隻彩角蝸牛,也未必是安了好心。
他隻是想救閻玉。
所以,他想抓起這名為人皇的沉重棋子拋向深淵,以一子換一子,死一子活一子,如是而已。
“真是個傻兒子.”
他抱著老者,笑著笑著,忽地就閉上了眼,兩行淚水亦從他臉頰滑落,滴在了老者滿是皺紋的臉上。
良久,他舉起雙手,將老者屍體交給了烏鴉。
烏鴉帶著屍體往墓地而去,李元隨在其後。
在墓地,他看著老者被葬入棺槨,可誰都知道,人皇已經死了,神靈墓地無法複活死人。
李元看向守墓的文靜女子,小琞也看向他,相顧無言。
幾天後,他順著來時的長道,一個人再走回去。
長生苦不苦?
不苦,當然不苦,因為長生可以曆儘種種人生。
便是暫時心枯了,緩一緩,隻要緩一緩.就沒事了。
少年在冰天雪地裡獨行,良久發出一聲重重的長歎,然後又固執地自喃了聲:“長生,不苦。”
東海仙域。
東方。
紫氣簇擁,巍峨如高山的古殿坐落此處,一切深陷的破碎虛空都已被彌合。
那高似通天的門扉被推開。
太玄宗和五靈盟搭檔的十一人小隊再度進發。
恐怖的血魔撲麵而來,這些血魔全身血肉誇張地凝聚著,其硬度已經超過了生命的肌肉該有的層次。
而事實上,任何一個血魔都足以輕易打爆一個李平安分身。
這十一人采用的方法也很古老,就是讓李平安的分身去吸引血魔,而他們在旁攻擊。
畢竟不用底牌,他們想要直接擊殺一隻血魔也極其費力。
“真不知這血魔究竟是如何形成的,隻是這段時間以來,看這些血魔模樣,似乎竟也是同一族群。”一個金袍男子出言道。
其他人其實也早就看出來了。
這些全然染血的怪物個個兒皆是三品頂級的存在,且看起來模樣都相似,就好像是某一族的人來到了此地,卻有全部發了瘋,繼而成了毫無理智的血魔。
隻是,這古殿存在不知多久,殿裡對任何生命來說都是深埋在裡世界的墳墓,怎麼會有族群在裡?
一種懸疑的氣氛浮現。
不過,眾人也沒再多言,遠古之時的怪事兒多了去了,他們無法一一知曉,一一鑽研,他們能做的便是趕緊在這古殿中修行,快速地突破到傳說中的二品。
這片空間裡,除了從外湧入的海量靈氣,還有著一種特殊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宗主門主們都已經察覺到了這股力量,他們開始試著吸收這力量,然後慢慢摸索一條往更高層次的道路。
很快,他們迅速在這片光亮刺目、廣闊無比的古殿裡尋到了一處離門較近的地方。
李平安負責用分身將靠近的血魔引開。
但分身終究不是血肉,有時候引不開特殊血魔。
所以,炮灰的用處就體現出來了。
過去的東海仙域根本沒那麼多炮灰。
可現在不同了,人間祖地有的是爭著搶著要來當炮灰的傻子。
三日三夜後.
這群人的修煉似乎達到了一個極限,而長期的停留也似是將要引來這古殿深處的某物。
十一人正常離去。
走著走著,一個嫵媚女子回頭看了眼深處,道:“這裡應該是生命古殿。”
眾人深以為然。
一個麵容僵硬,身側跟隨著三名高大傀儡的男子,嘶啞著聲音道:“不知道這裡的深處有沒有人種果,若能得之,彆說二品,便是一品也可以期待。”
“慢慢來。”
另一人道,“先撤出這裡,來日方長。”
黃泉路畔,不知何時生滿了豔麗的紅花。
許許多多的人正拖著腳步,走在這條道上。
這些,竟都是這數十年死去的百姓。
百姓們的靈魂未曾去往輪回,卻到了地府之中,成了鬼魂。
隻是地府卻沒有輪回。
因此,他們也沒有方向。
隻不過,鬼魂多了就成了潮。
潮水有方向,鬼潮自然也有方向。
鬼潮推著每一個已死之人往遠而去,沒有人知道要去那兒,他們都已麻木,都已隻看著前方之人的前進方向而機械地邁動腳步,緊緊跟隨,不想掉隊。
而在著鬼潮裡,一個麵容醜陋的男子卻頓下了腳步,可很快,他也走入了鬼潮,成了其中渺不可察的一丁豆光。
晃蕩的、咆哮的黃泉依然平複。
奢華的棺槨上,一個青裙女子正坐在棺首,她好似才從某個噩夢裡醒來,雙目無神地看著遠處,口中喃喃著“元元.”
棺槨如船,從鬼潮旁掠過,錯過。
醜陋男子被遮蔽視線,沒有看到棺槨。
棺槨上的青裙女子自然也不會去看鬼潮裡的小小鬼魂。
她,已是地府至尊。
但她也有苦惱。
她死死地抓著記憶裡僅剩的那條線,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喃喃著。
“元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