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
哧哧
生肉入煎鍋的響聲陡然在黑暗的靜室內響起,夜練寒雙拳緊握,整個人幾乎要被這疼痛摧殘到崩潰。
一張以“新月圖紋”為主體的灰色金屬麵具被燒的滾熱,正緩緩壓向那張被毀容的人臉,自此完全粘附其上,再難揭開。
數日前,唐皇已經召見了原幽帳聖女以及狼神,然後告訴她們,他遭到了一次襲擊。
知情的聖女與狼神,麵對這位深不可測的皇帝,隻覺心驚肉跳,而這種坦然的傾訴則是擺明了在告訴她們“夜練寒沒死,並且還對他進行了刺殺,你們知情不報,該當何罪”。
正當兩者匍匐認罪時,唐皇卻又告訴她們“刺殺者死了,身份不明”,之後又擺擺手道:“好好做大唐子民。”
聖女,狼神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卻又發自心底的感到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情緒。
兩者連連拜謝,然後退下。
毀容的夜練寒,死了一次。
李元又將他在“最後知情者”的腦海裡殺了一次。
如今,這已和“幽帳之王”沒有絲毫關係的男人,被他帶到了光明教的最深處,毀去了聲音,然後在臉上按下了這張再難割離的麵具。
如此一來,夜練寒就是真真正正地從這個世間消失了。
“有光,就有影。”
“所有在光明裡犯下的罪孽,不會被寬恕,而隻會在陰影裡被埋葬。”
李元扶正這已疼痛到虛脫的男子,道:“從今以後,你姓李,名影。”
說罷,他微微閉目,又道:“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皆是如此。”
呼延海,或者說夜練寒,又或者說此時此刻的李影雖是臉龐灼痛,幾欲暈厥,可卻知道自己是真正活下來了。
李元看著這位可怕的對手。
光明教需要真正的支柱,而這支柱卻不是那些浮於表麵、要麼刻板地死守著教條、要麼心懷著爭權奪勢那點兒小聰明的年輕人能撐起來的。
沒有人比眼前這位更加適合了藏在光明教的陰影裡了。
這是一條被拔了獠牙,被馴服了的凶獸。
隱忍,聰明,瘋狂,克製,本是一個時代真正的天驕大帝
這樣的凶獸,當然很危險。
可隻要有他李元在一天,這凶獸就注定翻不了天,也不敢翻天。
而若是他不在了,他也會把這凶獸順手帶著離去。
當然,李元還給過他一個最後的機會。
那是一個選擇。
選擇一,便是讓他徹底轉修自己的力量,然後他會用“暗”將其身體裡的“合”字廢掉。
“合”雖好,但對李元來說,卻是一個“單”字,所以他不打算浪費“暗”的有限吞噬名額。
要知道,一個人想獲得兩個真知,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原因也很簡單,那便是“兩字若不能融為一體”,那就不能共存。
可怎麼“融為一體”,這根本是個無解之題,怕是不知道要多少大氣運才能偶然獲得。
譬如“木”和“日”,這兩個本就蘊藏著偉力的字,在融合後形成了“暮”。
“暮”其實就是“天然融合為一的雙重真知”,所以李元才會一突破“小真知之境”就遠勝過羽夫人。
可彆人若想將這般的兩個真知融在一起,那其中的難度簡直是無法想象。
首先你得獲得一個真知,然後又需瘋狂地逼迫自己去獲得另一個,但這一個並不會自然地與上一個融合起來,相反它們會瘋狂排斥,因為一個人若是“癡於兩物”,那還能叫癡嗎?
除非,這兩物合為一體,但機會隻有有限的幾次,甚至是隻有一次,若是失敗了,那長久的努力就都會報廢。
李元在吞噬了“暗”後,也才進一步發現了其中的奧妙。
“暗”字和“暮”字並沒有能夠共存,而是因為“暗”字的吞噬力才勉強被拉到了一起。
換句話說,當李元獲得“暗”字的那一刻,“暗”字已經使用掉了一個吞噬名額。
而恰如夜練寒所言,在“大真知之境”,“暗”還存在一個額外的吞噬名額。
這樣僅剩的名額,自然彌足珍貴。
李元自然不會用在“合”字上。
所以,若是夜練寒選擇了這條路,他會廢掉這個字。
屆時,夜練寒就算還是天才,卻也會徹底平庸。不過李元允他能更姓易名,娶妻生子,在雲都當一個富家翁。
可夜練寒拒絕了。
他選擇了另一條路——毀去聲音,失去麵容,成為李影。
看著這位曾經的敵人,新月圖紋的灰色麵具,裹著灰袍的瘦削的身體,這般的人藏在黑暗裡無人能察。
“走吧。”
李元領他離去。
李影亦步亦趨。
“小殿下,慢點,慢點”
皇宮裡,有宮女在喊著。
而作為由李元“天人體魄”誕下的子嗣,這孩子顯然並未繼承李元什麼特性,除了早熟。
不過才虛歲三歲,就已經生的宛如好似五六歲的模樣,能撒丫子在皇宮裡跑了。
隻不過,這一對龍鳳胎終究也不是天人。
天人為化生,而這卻是胎生,是輪回界那焚爐裡造出的嶄新的純淨靈魂第一次降臨於世。
李元頓下腳步。
李影也頓下。
兩人眼裡,卻見兩個粉嫩的娃娃在前跑,而兩個貼身宮女緊張地再後追著,生怕這兩孩子摔跤。
可惜,這男孩和女孩卻穩的很。
李元側頭,笑著道:“後悔了嗎?伱若是不做李影,過兩年也有這麼一對子女在院子裡跑了。”
李影默然地搖搖頭,他誌不在此,唯求跳出輪回,唯求看到更廣闊的天地,前世身為大虞帝君,他早已享儘了紅塵,如今沒有半點眷戀。
李元邁步欲從側邊走開,去往宮後的修煉秘殿,然後一入其間便又是許久。
可看了一眼那對兒男孩女孩,卻還是讓腳步半懸著未曾落下。
啪。
那靴子落下。
李元轉身,一揮白金長袍往遠而去。
男孩女孩看到有人出現,都眨巴著眼看過來。
宮女急忙跪倒,口誦“陛下”,然後又分彆拉著自家殿下,小聲道“是陛下,快叫父皇”。
兩個孩子很少能見李元,此時聽到宮女提醒,這才也有樣學樣地跟著拜下,用奶氣的聲音喊著“父皇父皇”。
稚氣的聲音,略顯怕生的神色。
孩子的眼神藏不住東西。
這兩年來,李元見他們的次數屈指可數,不是修煉,就是做事,還有“吞噬暗字到了最後關頭的謹慎”。
他心情有些複雜。
而就這麼一發呆的功夫,兩個孩子已經自己爬起了身,拉著宮女去遠處玩了,嘻嘻哈哈的聲音隨著秋風傳來。
李元麵前空無一人,他似是受了感染,慢慢露出了笑容。本來,他還在考慮“要不要陪孩子玩耍”,可現在.卻也不用去決定了。
‘時不待我,世不待我。’
‘他們都有自己注定的命運,不該.離我太近。’
開國皇帝的子女,太子和長公主,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未來掌權者,李家和老祖真正成為一家人的象征.
他們的人生注定有很多榮耀,也有很多開心。
他們有著必須要去做的事,那就是繼往開來,讓這個時代安穩,讓這個皇朝步入盛世。
這是李元沒有做到,也無法做到的,可卻需要這兩個孩子去完成。
這是他們的使命,是生來就背負的責任。
但這卻和李元真正的世界相去甚遠。
離他太近,除了偏移開命運軌跡,沒有任何其他好處。
‘隻不過他們雖不該離元帝太近,卻應該離唐皇近。’
在遠處宮女們的眼裡,那位光明皇帝隨手扯下了白金色帝袍,褪下了至高無上的神聖,然後遠遠跑了過來,摟住了兩個孩子,道:“爹陪你們玩,放風箏,要不.悄悄出宮?”
兩個孩子本來還有些膽怯,但聽到“悄悄出宮”後,卻興奮起來,異口同聲地說:“好~~~”
接著,男孩憂心忡忡道:“母後不會同意的。”
女孩卻叉腰道:“怕什麼?皇帝比皇後大。”
李元哈哈笑著,然後將男孩舉起,讓他跨坐在自己脖子上,又將女孩用胳膊托著,之後就這麼往遠走去,同時吩咐旁邊兩個六神無主的宮女。
“不要告訴皇後。”
“去準備馬車。”
被吩咐了去準備馬車的宮女急忙去了。
而被吩咐了“不要告訴皇後”的宮女已經徹底傻了。
但李元已經去遠,作為幼崽的皇子皇女哈哈笑著。
李影默然跟隨。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需要跟在李元身側。
但此情此景,還是讓他有些意外。
因為他從未想過這個可怕的、城府極深的唐皇居然會隨手扯開那光明長袍,然後如換了個人般去帶孩子。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那一身長袍所攜帶的神聖與權力。
李影本也不是無情人,在虞朝之時,完全是仙神跋扈,他看了太多皇室被當做魚肉,太多親人被視為豬狗,所以才沉淪入黑暗。
可話說回來,一個本性就壞的人再怎麼墮入黑暗也黑不到哪兒去,真正的追逐黑暗者卻是從最純粹的光明中而來。
當善被世道壓迫,嘲笑,傷害,當溫床具備,善就會走過了漫長儀式,而變成惡而那就就是最深的黑暗,混沌的黑暗。
為何?
因為本性就壞的人,至少還是為了什麼而惡。
但這些從光明中而來的人,卻是完全可以為了惡而惡。他隻想將他心中的黑暗帶到世界,如此而已。
李影,就是這麼來的。
但他又走過了那種時候,且經過死亡、重生,算是塵埃落定再落定,因而處於一種淩駕於善惡之上、對自己過往看的一清二楚的清醒狀態。
所以,他心中的某些情愫又回到了最初。
他看著那光明皇帝馱幼崽的畫麵,靈魂裡顯出一抹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