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巷。
這名字比巷子本身更肮臟。
腐爛菜葉和不知名穢物在牆角堆出滑膩的軟泥,被無數雙沾滿泥濘的腳踩踏、擠壓,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混合著黴變和排泄物氣味的惡臭。
渾濁的汙水在坑窪的石板路麵上積成一個個小潭,倒映著兩側歪斜欲倒的木板棚頂,以及棚頂縫隙裡漏下的、被厚重汙雲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慘淡月光。
陳三錢像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緊貼著斑駁掉皮的土牆移動。
一件寬大破舊、沾滿油汙和可疑深褐色汙漬的黑色鬥篷從頭罩到腳,臉上蒙著浸過藥汁、能隔絕低階神識探查的粗麻布,隻露出一雙在黑暗中異常冷靜的眼睛。
鬥篷下,他左手死死按在腰間——那裡硬邦邦的,藏著血手李三的儲物袋,以及他此刻全部的“本錢”。
每一步都踩在濕滑黏膩的汙穢上,發出輕微卻令人牙酸的“噗嗤”聲。
身體深處那股因透支壽元而帶來的、深入骨髓的虛弱感和生命流逝的空洞感,如同跗骨之蛆,時刻啃噬著他的神經。
背上的傷口在粗糙鬥篷的摩擦下,也傳來陣陣隱痛。但他強迫自己忽略這些,將全部心神凝聚在感知周圍的環境上。
巷子深處,一點昏黃搖曳的燈光,如同墳場裡的鬼火,穿透濃重的黑暗和惡臭,隱約勾勒出一扇低矮、包著厚厚鏽蝕鐵皮的木門輪廓。
門旁,兩個同樣裹在黑袍裡的身影如同石雕般矗立,隻露出兩雙警惕而冷漠的眼睛,在黑暗中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的“老鼠”。
“彙通天下”。
亂星海最大的地下錢莊,也是最大的黑市銷贓窟和情報集散地。
明麵上做的是靈石兌換、低息放貸(高利貸)的生意,暗地裡,隻要你有足夠的靈石或等值的“貨”,這裡能買到人界幾乎一切明麵上禁止流通的東西——包括人命。
陳三錢深吸一口汙濁的空氣,壓下喉嚨裡的血腥味和不適感,步履沉穩地走向那點昏黃的燈火。
他能感覺到,暗處至少還有三道隱晦的神識如同冰冷的毒蛇,在他身上掃過,帶著審視和評估。
距離鐵皮木門還有五步。
左側的黑袍守衛動了動,一隻裹著臟兮兮布條、骨節粗大的手伸了出來,掌心向上,無聲地攤開。
規矩。
陳三錢停下腳步,同樣無聲地從懷裡摸出三枚帶著雜質的下品靈石,輕輕放在那隻布滿老繭的掌心。
這是“門票”,也是“規矩錢”。
守衛的手掌合攏,靈石消失。他側了側身,讓開通往門內幽暗的道路。
另一個守衛則伸出手指,在鏽跡斑斑的鐵皮門上,以一種特定的節奏,“篤、篤篤、篤”地敲了五下。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沉重的鐵皮木門向內打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一股更加濃烈、混雜著劣質煙草、汗臭、血腥、陳舊紙張以及無數種難以名狀欲望的渾濁熱浪,撲麵而來,瞬間將陳三錢吞沒。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
空間比預想的要大得多,像是一個巨大的、廢棄的地窖被強行掏空改造。
粗糙的岩石穹頂低矮地壓迫下來,上麵懸掛著幾盞巨大的、黑乎乎的油燈,燈芯燃燒著劣質的油脂,散發出昏黃搖曳的光線和滾滾濃煙。
煙霧彌漫,讓整個空間都籠罩在一片模糊而躁動的昏黃裡,人影幢幢,如同鬼魅。
空氣汙濁得幾乎凝成實質,吸一口都帶著灼燒肺葉的顆粒感。
巨大的噪音如同實質的潮水般洶湧而來——粗魯的叫罵聲、亢奮的競價聲、刻意壓低的密謀交談、骰子在碗底瘋狂跳動的脆響、角落鞭子抽打皮肉的悶響和壓抑的慘嚎……各種聲音攪拌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頭暈目眩的瘋狂洪流。
地麵是夯實的泥土地,坑窪不平,混雜著乾涸發黑的血跡、嘔吐物的殘渣、破碎的酒壇和不知名的垃圾。
一張張粗糙的、布滿刀痕油汙的木桌隨意擺放著,圍坐著形形色色、同樣裹在深色鬥篷或戴著麵具的人。
有人在玩骰子,牌九,輸紅了眼的賭徒拍著桌子咆哮;有人則在角落陰影裡,快速地進行著見不得光的交易,靈石的光芒在臟汙的手掌間一閃即逝。
更多的目光,則聚焦在空間最深處,一個用粗糙原木搭建起來、高出地麵一尺左右的簡陋平台上。
那裡,是整個黑市的心臟——拍賣台。
一個身材異常肥胖、穿著油膩綢衫、臉上堆著虛假熱情笑容的胖子,正唾沫橫飛地主持著拍賣。
他手裡揮舞著一塊閃爍著微弱靈光的礦石,聲音在嘈雜中異常洪亮: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上好的‘寒鐵礦’!出自玄天派廢棄的七號礦坑!絕對的‘死礦’貨!雜質少,靈力傳導性上佳!打造寒冰係法器的不二之選!起拍價三十靈石!每次加價不少於五塊!」
「三十五!」
「四十!」
「老子出五十!都彆跟老子搶!」
台下的競拍者大多遮掩著麵容,但動作和聲音卻暴露著他們的貪婪。陳三錢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子,快速掃過那些踴躍舉牌的身影。
他們的鬥篷下擺偶爾翻動,露出衣角的徽記:玄天派外門弟子的雲紋、烈陽宗外堂的火焰標記、碧波潭記名弟子的水波暗繡……清一色的七大派外圍弟子!這些本該維護門派“清譽”的人,此刻卻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瘋狂撕咬著從自家礦坑裡流出的“廢料”!
趙四海的“死人經濟學”,在這裡被演繹得淋漓儘致。
七大派扔掉的東西,換個地方,套個名頭,就能讓這些底層弟子趨之若鶩,掏出辛苦積攢或盤剝來的靈石!
陳三錢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嘲諷,他壓了壓鬥篷的帽簷,如同一滴水融入沸騰的油鍋,悄無聲息地穿過喧鬨的人群,繞向拍賣台後方一個更加隱蔽、被厚重油膩布簾隔開的小隔間。
那裡是“賣家”交割貨物和靈石的地方。
布簾掀開,裡麵的空氣稍微好一點,但同樣彌漫著劣質煙草和緊張的氣息。
一個穿著灰布短褂、滿臉精明市儈、手指上戴著碩大銅戒指的乾瘦老頭坐在一張破桌子後麵,正眯著眼清點一堆靈石。
他是錢滿倉,“彙通天下”負責黑市拍賣交割的管事,也是陳三錢此行必須打交道的“中間人”。
錢滿倉眼皮都沒抬,伸出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桌麵上一塊臟兮兮的木牌:「名號,貨單,底價,抽水規矩照舊,三成。」
陳三錢沒說話,從寬大的鬥篷袖子裡摸出三樣東西,輕輕放在桌麵上。
第一件,是那塊從焦屍身上剝離、用藥水“滌塵水”浸泡處理過的深褐色“地火蠶絲”布條。
此刻,它被小心地折疊成一個巴掌大小的方塊,邊緣的焦痕被巧妙掩飾,深褐色的底子在昏黃燈光下透出一種曆經滄桑的古樸感,表麵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灼熱氣息。
第二件,是玉清子當掉的那本《青鬆劍訣》。書冊被特意做舊,邊角磨損得更厲害,甚至用煙熏出了幾處焦痕。封麵那三個古篆字被描摹得更加蒼勁有力。
第三件,則是那個“土夫子”當掉的灰撲撲鎮墓石板。表麵的泥殼被仔細清理掉,露出了更多模糊而詭異的符文痕跡,陰冷的氣息似乎也更明顯了一些。
錢滿倉渾濁的老眼終於抬了起來,掃過桌麵上的三件東西。
他的目光像最精準的秤,迅速評估著它們的“賣相”和可能的“故事性”。
「破爛。」他乾癟的嘴唇吐出兩個字,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哪撿的死人坑?就這玩意兒也想上拍?」
陳三錢藏在蒙麵布下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點在那塊“地火蠶絲”布條上,聲音透過粗麻布,變得沙啞而低沉,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神秘感:
「錢管事,眼力差了。這不是破布。」
他頓了頓,手指滑向《青鬆劍訣》:
「這也不是普通劍訣。」
最後指向鎮墓石板:「這更不是尋常鎮墓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