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壓下喜悅,嚴肅道:“收徒大事,得先問祖師。”
許悠雲停下腳步。
“道長,該怎麼問?”
道人憋不住笑意。
“簡單,十個銅板,貧道起一卦,上問祖師,下問本心,不愧天,不愧地。”
有些道理,可又不對?
小狡精許悠雲,一下想通關隘,把道人娘罵了一千遍,想吃我抹和,白村小諸葛名頭說出來嚇死你。
“道長,若祖師不同意,這十個銅板還不如拿去打水漂漂。”
道人支吾笑道:“以你天資,祖師定會同意。”
“既然祖師同意,為什麼還要收錢算卦?”
道人語塞,乾笑兩聲。
“道長,用嘴算卦?小爺打腫你嘴,掛把夜壺。”
道人假裝氣得跑來,追不上。
許悠雲扭起屁股,扮上鬼臉。
“卦什麼卦,掛夜壺,窩屎窩尿熏死你,臭不臭,臭不臭,算卦問問祖師爺。”
道人越發喜歡許悠雲,故作惱怒道:“哇呀呀,混賬小兒,貧道要把你煉成人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許悠雲跑得飛快,不給任何偷襲機會。
“咳咳咳,咳,咳,咳。”
道人吃了滿嘴灰,從前笑方老鬼追人收徒,沒想到今日落我頭上。
“人生如戲,才笑戲子癡,驚覺亦是戲中人。”
似有天數,許悠雲成了黑貓,跑遠了回頭譏笑。
“夜壺道長,跑快點呀。”
人啊,總在不知不覺間變成曾經最厭惡的模樣。
道人沒丟石子,而是捶胸頓足,扼腕歎息。
“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趨勢再好,不遇無緣之人。”
背挺似鬆,衣袍揚揚,飄然而去。
煙塵下,晨光不在人間,風因信步而起,道人似要騎鶴而去,白頭翁如祥雲翻湧,托下一座天宮。
玄之又玄,妙應說妙,高人,仙人,遊戲人間的謫仙。
“此子必是我師。”
從前全聽老酒兒講大俠去了,師徒禮等細節全成風,吹得許大俠快意瀟灑。
左手抱右手?右手抱左手?修仙者不拘於人間俗禮,心誠即可,心誠即可。
下定了決心,跑向道士,深吸口氣,對近在咫尺的高大身影深情道:“師......”
“五個銅板也行。”
“父。”
暈乎乎地摸錢,聞遍上下,沒一點銅臭味,惟有窮酸氣。
此子無緣。
恰在樹旁,幾片梅花落下,竟有梅花夏天盛開,道人隨手拈來一朵。
“梅花撲地,二陰夾陽,上下交錯,攻戰互製,風吹不動,正是坎卦,大為不吉,祖師也無策。”
許悠雲聽不明白,隻懂個“無策”,如墜深淵。
“你是外地人嗎?”
道人笑問道:“你囊個曉得的喲?”
許悠雲指著道人,一副被騙了的樣子:“你整我喲,將才都是外地人腔勢。”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管它哪裡的話,看得懂就行了。”
許悠雲懂個錘子,隻覺此生無望。
道人彎腰安慰,輕敲三下許悠雲頭,撫摸道。
“天無絕人之路,莫灰心。貧道見你骨相奇特,定將封侯拜相,年少成名。”
依舊是高人模樣,黃袍道人化成了黑點遠去。
道士摸了頭,身心便起難以言說的變化,癡立半天,恍然明白遇上了騙子,可心空落,錯過了什麼。
不見旺財,即使踏在白家大院平整青石道上,心也不免忐忑。
白家祖上出過大官,可以說是詩書傳家,到白又乾這代卻不行了,兄弟分家後,長子白又乾留在祖宅當大地主。
白家大門卻是黑的,漢白玉獅曲發十三,威立兩側,拾階而上,揪住椒圖金環敲門,叩擊聲似龍吟,回蕩在院內,卻無人應門。
百無聊賴,倚門發呆。
漢白玉獅為什麼口含球鈴,怎麼放進去的。長得威風凜凜,叫起來定是花貓兒耍鈴鐺,肯定打不過旺財,輸了也是因為太好笑。
胡思亂想之際,大門突然打開。
開門人不知外人,外人不知開門人。
向後跌去,倒在花叢中,香得令人眷戀。下意識抬頭,卻遮了視線,看不清那人臉,因好奇縱身一躍。
孤兒萬事靠己,總結出少之又少的寶貴經驗,在泥濘俗世摸爬滾打。
賀疤瘌。
許悠雲出於本能逃跑。
烈日高懸,燥蟬鳴夏,無限生機換了天。白骨冷火,寒蟬淒切,寒劍徹心,攪碎三魂七魄。
閉上雙眼,短短七年走馬燈,最終定格在那個午後。
鄉間小道,一劍客,一等人高猛犬。
劍客手提木劍,一路瘋跑。無章劍法也成王,所過之處草木俯首,花葉傾倒作了冠,犬吠是群臣萬歲。
劍客肆意大笑,快活繚繞天地,餘暉下花草隨風蕩漾,泛起一片金黃漣漪,恰似夕陽笑。
“絕不能死,要活下去,長生……”
白村主道,有輛馬車載滿青棗飛馳。一道士突然出現,馬夫急忙勒馬,數顆青棗不可避免地掉落。
“年輕人,嚇死你大爺了,貨翻了怎麼賠,還不快滾!”
道人笑嘻嘻地作揖賠禮,厚著臉皮撿起青棗兜進衣角,沒半點要還的意思。
馬夫有急事,沒和道人計較。
“啪”的一聲揮下馬鞭,揚塵而去,道人眯起眼目送,裡衣擦了擦青棗,清爽可口,飽腹正好。
剩下的掀起道袍,用手捧住,道人自嘲。
“吃不了兜著走啊。”
道人雙手負後,慵懶地伸直腰背。
“無量勒個天尊喲。”
這樣一來兜住的青棗四下滾落,皆有了歸宿止住後,道人才慢慢拾撿,擦乾淨後脫下道袍,打包兜住。
漏了個小青棗,靜靜躺在草叢,一隻鬆鼠囫圇吞下,吐出個棗核跑了。
清風微拂,道人抬起下巴,舒服得像隻貓。
酒味也飄來,香得有點邪乎。
道人眼冒精光,輕快歡騰,如逆行酒香,浮遊於一片桃花,沉入酒樓。
好酒無人飲,人生寂寞,世間無知己。
裡麵隻有個女子,風情萬種,香手托腮,撐在酒桌上興味索然。
冤家路窄,道人神色瞬間精彩。
女子翩然站起,身姿曼妙,斜坐,眼尾挑道:“好俊的道士,來奴家腿上喝酒。”
道人心中有鬼,裝作尋常酒鬼,假意擺手拒絕。
“美酒美人,多喝了酒少看人,多看了人少喝酒。貧道是出家人,更愛喝酒。”
“嗬嗬,嘴這麼會說,騙過不少女子吧。”
道人心虛,一品這話,話中有話,想跑時,手已被挽住,她勝過酒香。
香肩有意無意地靠上道人,指尖拂過臉龐,“來,乾一杯?”
道人坐立不安。
“喝呀,怎麼不喝?”
“貧道……”
她露出狐狸似的笑容:“小道士,是不是沒錢,沒錢可以……”
天地突然安靜,隻剩道人與她,一青棗骨碌碌地落下。
“儘管喝,這些果子算酒錢。”
她吐氣如蘭,輕壓道人肩,藕臂擎酒,緩緩移至嘴邊。
道人不是聖人,握住皓腕喝下,偷香竊玉。
見她俏臉含怒,鬆開藕臂,取了蓮花上的酒杯:“好喝,好喝,姑娘也喝一杯。”
她笑了笑,高深莫測。
道人故作輕鬆,走至對麵,提起酒壺說道。
“姑娘,貧道給你倒酒。”
她捏起酒杯,桃花眼含情。
“請。”
道人斟滿酒,二人碰一杯。
僅一口道人就愛上這般滋味,萬杯不停。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此為定數,亦為變數。妙,妙,喵,喵。”
豪飲一壇,醉生夢死,胡言亂語中貓叫。酒樓女主家泛起幾分笑意。
道人踉蹌起身,喝完酒想出去,卻如斷了脊梁骨的老狗,腰身一軟,蜷縮在酒桌。
女主家訕笑一聲,曳著豐腴體態,款款落坐。
道人順香風醉臥美人膝,喃喃道。
“酒兒香,酒兒香,順了棗兒換酒錢,酒兒下肚肝腸斷,莫說愁,莫說愁,過了這村還有店,人兒貪夢誤此生。”
女主家小酌幾杯,莫名傷感霧漫,酒眼朦朧,化成眉間幽幽潭水,蕭瑟峰鎖天河,心上總是秋。
慵容半撐,側過雲鬢,懷中道人俊秀,兩抹紅暈悄然生起。
“好有意思,莫非愛上你了?”
道人鼾聲如雷。
女主家又喝一杯,笑得雋永。
酒壺懸空,離鼻尖約莫一寸,道人果然是個酒鬼,貪婪嗅味,嘴不由自主地翹起,連帶頭動。
忽上忽下。
“你愛我。”
道人點點頭。
偏左偏右。
“你不愛我。”
道人搖搖頭。
一陣輕笑,如風吹簷鈴。
聞得著,吃不了,酒香再濃也是無,道人儼然成酒屍,即便酒壺挨到嘴,也無動於衷。
女主家意興闌珊,透過門窗戶牖,看青山,望桃花,嘴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某人又要倒黴了。
道人鼻子被捏住,嘴越張越大。
小型瀑布灑下,道人被迫牛飲一番。
酒壺空空,搖出病態嬌笑。
道人不知大禍臨頭,砸吧嘴,翻個身,囈語道好酒,頭親小腹,邀周公共飲。
姚牧月輕攬道人,與君貼心。
“小道士,你說,人活一世為何。錢,死了自有子孫燒。權,你方唱罷我登場,幾時可休。名,不過凡人之口。”
纖指摩挲著道人側臉。
“小道士,你說話啊,你來是不是……”
隻有鼾聲,又是一壺酒,獨自飲空。
煩悶無處哭訴,借酒澆愁愁更愁,女子善變,名不虛傳。
幽怨哀愁,卻能柳眉倒豎,扶裙懸足,蓄勢而發,繡鞋優雅地劃個半圓,結實踢在屁股上。
道人連打幾個滾,碰到門檻才停下,仍如灘爛泥倒下,長睡不醒。
“小道士,臭道士,死道士。”
醉罵著偏偏倒倒,被門口酒鬼絆住,桃花壓大黃,栓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