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草木已有了衰敗之相,但官道兩旁卻仍能看到不合時節開放的碎花,是大長老答應給她的餞彆禮。
慕昭然倚在窗邊,透過窗縫,看著路邊不斷掠過的各色小花,心神慢慢堅定下來。
車隊駛離都城郊界,路邊的碎花漸少,送行的民眾也逐漸少了,外麵漸漸安靜下來,車輦上的法陣啟動,流光從窗隙不斷閃過,行車速度猛然加快,掠窗而過的風聲中隻剩下行路的車轆和馬蹄聲。
慕昭然一大早便被拉起來舉行祭祀之禮,方才又連遭係統兩次製裁,可謂身心俱疲,即便車廂內外之人都令她感覺不安,她還是沒能支撐得住,小睡過去片刻。
隻有等她睡過去後,葉離枝才敢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她。
睡著後的聖女殿下收斂了所有尖刻的外刺,垂下的睫羽在眼瞼下勾勒出兩道水墨似的影子,方才發白的臉色逐漸透出紅潤,玉雪一樣的肌膚,像是倒映著晚霞的珍珠,烏黑的發絲貼著臉頰垂下一縷,發尾蜿蜒地堆積在華美的衣料之上。
葉離枝看著她,總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曾經有人送給父親的那一枚寶珠,盛在精貴的螺鈿漆盒內,經手的每一個人都得小心翼翼地捧著,不可經曆半點風霜。
錦衣玉服,翠羽明壋,合該都是寶珠的陪襯。
葉離枝是沒有資格近距離觀賞寶珠的,以前也就隻能躲在角落,望一望漆盒開啟時,寶珠所煥發的光彩。
就像之前她永遠隻能在葉淩煙朝她炫耀時,從她口中聽到公主殿下的名字。
一個是南榮尊貴的公主,未來執掌聖殿的主人,一個隻是被視為恥辱的私生子,雲泥之彆的兩個人,葉離枝不理解,慕昭然為何會突然喚她上車來陪侍。
她看上去那麼討厭她,有些時候,葉離枝甚至都能感覺出殿下比葉淩煙還要厭憎她。
雖然她也不知自己曾經做過什麼引人厭惡的事,但她已習慣毫無緣由地被人厭憎了。
慕昭然先是睡得很沉,後來亂夢頻生,她一時夢見自己陷害葉離枝不成,被捆仙繩鎖著押上天道宮的刑台,受十二道噬靈引,絞碎金丹,廢除修為。
一時又夢見自己被推入蠱鼎,受萬蟲噬心鑽骨之痛,葉離枝站在看台上,居高臨下,欣賞著她的痛苦求饒。
從惶恐之中驚醒過來時,她臉上全是水痕,分不清是汗是淚,也分不清究竟哪一邊才是真實。
直到葉離枝隔著手帕,小心討好地捧著一碗茶水遞到她麵前,遲疑地問道:“殿下做噩夢了?”
慕昭然驀地抬眸瞪向她,夢裡殘留的痛和恨幾乎快要從她那一雙黑漆漆的瞳孔內滿溢出來,她渾身抑製不住地發著抖,抬袖掩麵,一把打開葉離枝的手,斥道:“滾!滾下車去,我不想看到你!”
茶盞咕嚕嚕滾落地上,碎裂兩半,浸濕了絨毯。
葉離枝垂下眼,叩首行了個禮,將碎瓷盞小心收撿起來,順從地從車廂裡退出去。
聖女的車輦一停,整個車隊都暫時停頓了下來,將軍府的車駕隨行在聖女車輦之後,葉淩煙的侍從一直留意著聖女車輦的動靜,見葉離枝被趕下車,立即回頭向主子彙報。
葉淩煙推開車窗,勾唇道:“把她給我叫過來。”
葉離枝將將下車,將軍府的一名隨從快步上前來,想要將她喚走,隨行在聖女車駕旁的靈使等了片刻,見聖女車廂內沒有動靜,便點頭同意了。
葉淩煙倚在車窗上,等葉離枝到了身前,便迫不及待地嘲諷道:“我就說殿下一時興起,定然忍不了你幾時。”
葉離枝早就習慣了她的冷嘲熱諷,隻默不作聲地聽著。
葉淩煙哼笑一聲,繼續道:“既然被趕下車了,我便好心一點,叫父親派兩個人先把你送回去,你就好好在府裡待著吧。”
葉離枝咬了咬唇,抬起頭來試圖辯解道:“殿下隻讓我下車,沒有允我返回,我不敢擅自做主,需得請示殿下之後才行。”
葉淩煙臉上的笑一下冷了下去,“你在用殿下的名頭壓我?”
葉離枝低下頭,又擺出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低聲道:“我不敢。”
聖女的車輦重新啟動,隊伍也再次起行,葉淩煙撫摸著車窗邊垂掛的流蘇,眸子忽然一亮,竟難得地鬆了口,說道:“好吧,既然如此,你想跟就跟上來吧。”
葉離枝暗暗鬆了口氣,正欲行禮,便又聽她揚聲命令道:“誰都不準載她,我倒要看看你這兩隻腳要怎麼跑過四條腿的靈馬,哦對了,你最好跑得快一些,要是殿下忽然又想聽你唱曲了,卻找不到人,可是會生氣的。”
“殿下要是生氣了,後果會很嚴重的哦。”
葉淩煙說完,得意洋洋地合上窗,命車駕起行。
馬蹄濺起塵土,葉離枝左躲右閃,被煙塵迷得睜不開眼,險些被馬蹄踩踏。塵煙過後,那一行隊伍已經行出好長一段距離,她揉了揉眼睛,提步往前追上去。
從南境前往中州玉京,迢迢千萬裡,車輦上刻有疾行法陣,護衛所騎也均為日行萬裡的靈馬良駒,葉離枝身無修為,就算跑斷了氣,也追不上那一行隊伍,很快就連馬蹄飛濺的塵煙都再看不見了。
她一路隻能循著車馬的痕跡往前追。
將近日落時分,車隊翻山越嶺,跨越三座城池,到了一處驛站休憩過夜。
這驛站為官驛,很早之前便做好了迎接聖女尊駕的準備,屋舍經過擴建,群樓相環,儼然像是一座盤踞山林的宮苑,樓閣之間掛滿了燈籠,將裡外都照得亮堂,擺置亦被清掃得乾乾淨淨,地上連一片落葉也沒有,更無閒雜之人。
隻是比起南榮王宮,這座驛站到底簡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