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昭然抬手闔上窗,將那些市井雜音阻隔在外。
穿過一道內城門,街道變窄了一些,但內城的樓閣卻越發典雅精致,街邊也沒了窸窣碎語,方才街邊議論之人,一輩子都跨不過這一座內城門。
車馬穿過天都外城行了半日,入內城後又一路往前行駛半日,總算到了天都城的核心位置——那一座通天山嶽的山底門樓前。
門樓高逾百仞,漢白玉所鑄,頂上瓦片呈琉璃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門樓外是一片寬闊的青石廣場,兩側已停了許多車駕,皆是從四境前來之人。
門樓之後,山高林密,雲霧繚繞,隻有當山門開啟時,才能讓人有幸覷見幾分山內懸於雲霧中的瓊樓玉宇,飛閣流丹。
一條長階從山門後蜿蜒而上,直通山頂,天道宮便位於這縹緲雲煙之巔,分明處於最繁華的鬨市之中,卻有山高水淨之幽深,遺世獨立之超然,既身處紅塵之中,又高居紅塵之上。
即便是銜著金湯匙出生,見慣了世間繁華的一國公主,曾經初見山門後的懸山宮闕時,亦瞪圓了眼睛,全然忘記了離家的委屈,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豔和向往。
現在,她又回到了這裡。
慕昭然仰頭望了一眼門樓匾額上龍飛鳳舞的“天道宮”三個字,餘光瞥見山門右側高聳的石碑,從車輦上下來,往那石碑走去。
霜序不明所以地跟在她身後,提醒道:“殿下,那是天道罪碑。”
“我知道。”慕昭然應道,她當然知道那是罪碑,前一世她的名字便曾被刻在這罪碑之上。
她罪大惡極的失道之名便是從這一墩罪碑之上,傳出內城,傳出天都,傳遍整個天下,讓她從此不為天下所容。
眼前的石碑上刻錄著不少失道者的名字,慕昭然仔細地盯著碑麵,從右上開始,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往下掃去。
她前世從未對彆的人上過心,便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被天道宮“定罪”的。
聖女下了車駕,南榮其他人自然不能繼續在車上坐著,都跟著下了車,葉淩煙站在將軍府的車駕前,暗自嘀咕道:“一個罪碑有什麼好看的。”
那罪碑之上隨便一個名字都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叫人看一眼都覺晦氣,旁的人都恨不得繞過罪碑而行,有多遠離多遠,怎會有人專門湊上去細看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認識那碑上的什麼人,像是在尋找故人一般。
停駐在罪碑前的車駕很有些引人注目,葉淩煙感覺到四麵八方朝她們投來的目光,焦躁地踢了踢地麵,恨不能扯著將軍府的車駕,和那位聖女殿下劃清界限,莫要連累了葉氏。
葉淩煙若有所思地盯著慕昭然,她這幾日的轉變實在有些大,種種舉止都讓人覺得意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葉離枝也突然變得偏重起來,反而故意疏遠了她,也不知道是中了那個賤婢的什麼迷魂藥。
在途中時,她便收到葉戎的回信,父親竟然改口認下了葉離枝,就算他保證葉離枝不會與自己爭奪進入天道宮的名額,葉淩煙心中也很不暢快,她不信葉離枝會那麼安分,她如果當真不想進天道宮,為何要這般死乞白賴地跟過來?
父親和好友突然的態度轉變,讓葉淩煙很是不安,她轉眸找到了那個站在車輦陰影中的人,眼神像刀子一般往她身上刮過去。
葉離枝低著頭,習慣性地避開她的目光,不想與她發生什麼正麵衝突。
她越是這般,葉淩煙便越是看不慣,抬步就要朝她走過去——她不敢置喙慕昭然什麼,但是對葉離枝卻沒什麼顧忌,她不是葉家的二小姐麼?她這個大姐姐當然有資格好好教訓她。
就在這時,忽然一聲嘭然爆裂之聲自高空鳴響,葉淩煙被嚇得躲回車駕旁,所有人都被那爆裂聲響吸引,仰頭往上看去。
隻見晴朗的天空上,忽然炸開一道熾烈的雷光,那雷光劈啪作響,迅速往四麵擴散,驚得下方眾人倉促散開,一邊抱怨,一邊被迫為這龍蛇遊走的雷光讓路,往邊上躲去。
雷電撕扯得空間扭曲,憑空破開一個裂隙來。
一道白衣身影從裂隙中一步邁出,踩著飛竄遊走的雷光,周身電弧閃爍,衣袍獵獵,緩步向下,落至山門前的台階上。
雷光隨即散去無痕,他飛揚的發絲垂落下來,發冠中兩條金色發帶壓在烏發之上,灼灼惹眼。
天道宮金帶弟子屈指可數,個個都是大名鼎鼎,其中又有禦雷之力的,隻有一人,來人身份已昭然若揭。
“是劍尊座下大弟子,行天劍君,遊辜雪。”
有人道出他的身份,在場中人無不肅然起敬,心生畏懼,哪裡還敢抱怨這雷光霸道,複又聚集到門樓前,整衣理冠,朝行天劍君拱手行禮。
遊辜雪眉間如含冰雪,冷漠地受過眾人之禮,並無半分回敬的打算,視線輕飄飄地掃過眾人,最後停在那一方罪碑之前。
罪碑前隻有兩道身影,霜序渾身一凜,隔空朝遊辜雪抱拳行禮,低聲喚道:“殿下,殿下……”
慕昭然專心致誌地瞧著罪碑上的名錄,這名錄又臭又長,也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罪惡,名姓一旦刻錄其上,便臭名永駐,萬古不磨。
要麼身死魂消,徹底灰飛煙滅,否則即便有一絲殘魂,都會被擒住,鎖在這罪碑之內,永不見天日。
她正找得眼花繚亂,聽到霜序的喊聲,不耐煩地回過頭來,視線正好和那台階上的人撞上。
慕昭然心頭一跳,被那森冷目光刺得從後脊裡竄出一陣毛骨悚然的寒意,渾身的汗毛都倒立起來,頭皮發麻,脖頸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對方很快垂了眼,濃密的睫毛遮掩住眼中神光,抬步朝她走來。
慕昭然下意識往後退,直到後背靠上霜序。
霜序察覺到了她緊繃的身軀,從後扶住她的腰,低聲道:“殿下,我在。”
霜序的話音讓慕昭然稍微安心,她借著袖擺的遮掩,往後握住了霜序腰間的配劍。
那人步步逼近,很快到她身前,就在慕昭然快要忍不住拔劍之時,對方卻與她錯身而過,站定在了後方的罪碑前。
罪碑,他是衝著罪碑來的?並不是針對她?
慕昭然提到嗓子眼裡的心緩緩落回去,暗鬆一口氣,轉身看去。
那人麵向罪碑而站,抬手張開五指,掌心浮出一滴鮮血,指尖輕點,將那鮮血彈入了罪碑之中。
碑上一個名字在那鮮血的浸潤下,猛然衝出一道血腥的紅光,紅光之中顯出一副混亂的畫麵,雷鳴電閃之下,一張猙獰似惡鬼般的臉龐忽然從那紅光中暴衝出來,發出淒厲到刺耳的咆哮。
“遊辜雪,你這個天道宮的走狗!我詛咒你不得好死——”
遊辜雪輕輕笑了聲,並起二指,利落地寫出一個“封”字,朝碑壁打去。
“封”字化作遊走的雷光,纏繞在那猙獰惡鬼身上,將他渾身擊打得皮開肉綻。
慕昭然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電光遊竄過後,在罪徒身上留下的猙獰傷口,腦海裡閃過閻羅胸膛上那一片如枝蔓一樣密集的傷疤。不止是胸膛上,他的後背,四肢,臉麵,都遍布著這樣的傷疤。
他身上的那些,曾被她嫌棄的醜陋傷疤,原來是雷電所致。
是遊辜雪傷的他!
遊辜雪察覺到後側移往自己的身上的目光,他略略偏頭,垂睫往那目光來處瞟去一眼。
碑上雷電凝結成鎖鏈,將罪徒一寸寸壓回罪碑內,血光收斂,景象消散,那怨恨的詛咒亦隨之噤音,隻留下罪碑上一個被雷鎖禁錮的名字。
此代表著,罪徒伏誅。
整個山門前噤若寒蟬,眾人連呼吸都不敢喘大聲了。
遊辜雪做完一切,從容地收回手,轉身麵向慕昭然,低頭看一眼她腰間佩玉上精雕細琢的“瑤光”二字,複又抬眸盯住她的眼睛,開口道:“南榮聖女?這碑上之人大多斃於我的劍下,你在找誰,報來名姓,我或能為你效勞。”
慕昭然近距離目睹那一副血腥殘景,耳中嗡嗡作響,還回蕩著那一聲怨毒的詛咒。
她轉頭瞥一眼碑上密密麻麻禁錮的名字,腦海裡閃動著閻羅身上密集的傷痕,顫聲道:“不、不不必了,我就隨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