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神明正要再次展現浩瀚之力,但妙寶法王古井無波的瞳孔之中,已經悄然呈現出一尊呈猙獰威猛相的龐大神祇,黑衣遮天蔽日,夾帶著虛空之中震耳欲聾的鼙鼓之音卷地而來。
這尊黑衣神祇隻如常人般一麵二臂,身形矮壯魁梧,身上呈現死去已久之人才具有的青黑皮相,三目血紅圓睜,四獠牙外露,望之令人生畏。
隨著鼙鼓聲動,祂的赤發如蛇上揚,頭戴的五骷髏冠長牙磨齒,金剛杵以蛇飾為頂飾嘶嘶作響,右手高舉鉞刀揚於虛空,隨手一劃就似乎割開了此方天地的某根盈滿血管,血色漿液噴湧而出,其後用左手的托盈血顱隨意接住,露齒大笑地一飲而儘。
在妙寶法王的瞳孔裡,屍山血海已經蔓延到天涯,但黑袍金剛怒目相向,雙腳右曲左伸踏於無數人屍之背,表情怖畏凶猛,安住不動地屹立在燎天熾地的火焰海中,那全身舉手投足間,無處不體現出征戰殺伐、降服外道的恐怖護法之意!
而駱霜兒眼中的神光瞬間開始消退,宛如煙花爆開之後的倏然寂滅,滿天煙塵陷入了越來越深湛的天空背景中,其後浮現的不論是十二神煞、方相之神還是白衣俠客的虛影,都在這尊黑袍金剛麵前越來越淡、越來越淺,直至褪為一道不容於這方世界的虛影……
…………
駱霜兒此時已經沉沉睡起,先前展露的淩厲聲威就像是一場遙遠而離奇的夢境,此時就如同尋常兒女嬌憨醉臥,而妙寶法王就如嗬護著女兒睡去的老父,一手輕撫在她顱頂百會穴,隨後盤坐在不遠處念誦著誰也聽不懂的經文。
他空虛的右手仿佛在右轉著某個無形經輪,嘴裡不斷用早已失傳絕跡的古梵文,念誦著一些稀奇古怪經文,促使著駱霜兒陷入這場深長久遠宛如胎眠的大夢之中。
“黑帽法王先前殊勝之功德,足以渡化萬千氓民,如今卻不計代價地儘數施展,隻為了降服女施主引降來的鬼神,真是大慈大勇,大威大德之人!”
安仁上人牢牢注視著妙寶法王的一舉一動,口中發出由衷讚歎,臉色卻不知為何陰晴不定。
江聞大概明白安仁上人的誇讚是什麼意思。
所謂大慈大勇,乃是因大慈悲而生大勇毅,妙寶法王發慈悲之願,信守承諾地甘冒矢石,終於救回了駱霜兒;而大威大德,乃是起大神威而踐大德行,不憚一身之得失,終能救苦海於迷途。
“江施主,黑帽法王所付出的恐怕比你想象的更多。若老僧所料不差,如今法王乃是以伏藏晉悟了《那若巴六成就法》中的夢境成就法,才得以幻夢瑜伽之力降服住女施主招致的鬼神!”
夢境瑜伽乃是高過於拙火瑜伽、光明瑜伽、幻身瑜伽的,已屬於解脫道圓滿次第的**,之所以“夢”會有如此尊崇地位,是因為一切眾生那生生世世的存在,本就隻是一個又一個接連不斷的大夢。
夢境瑜伽從尋常睡夢入手,從而著手回憶起每一次投生在六道中的生死之夢,也就是前生前世的“生死大夢”——妙寶法王一夕頓悟化夢為空,跳過了尋常睡夢的步驟,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忽然口誦世間絕跡已久的梵文咒語,相貌也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
此時的妙寶法王或許已經不再是他,從他碰觸到經錄的那一刻起,他已經變成了他不知何世之前的某個前世,茫然無措地站在一個從未見過的千百年光陰幕後。
而到了最後,夢境瑜伽的參悟對象,就變成了不再錯誤執著一個實有的“我”、和我之外的“他”的“無明大夢”——這種錯誤幻惑的我執遍一切處,遍一切時,進而起分彆,生煩惱,造有漏業,會不斷遮蓋著無始以來的無明,
而若是能最終從最深最長的我執大夢中覺醒,修行者就能破我執,證得“人無我”,隨後再經修觀,證得“法無我”,這時便能直指“覺空俱生智”,最終達到脫生死,成就佛果,正是一條真實不虛的解脫大道!
“安仁大師,我先前好像沒跟你說伏藏的事情,你是怎麼能夠一語道破的?”
劫後餘生的江聞好奇地問道。
“施主,老僧隻是年老昏聵,又不是耳聾眼瞎。在先前妙寶法王提出要借閱《華嚴大懺經錄》的時候,老僧心中就有所猜測了,故此才會和你一同出言製止。”
安仁上人沒好氣地看了一眼江聞,“而這世間雖然有無邊佛法、萬千大道,但能讓人在白駒過隙間就脫胎換骨的法門,恕老僧愚鈍,我也隻知道啟伏藏這一門罷了。”
所謂的伏藏,在外界其實也早有流傳,譬如總計一百多萬行詩句藏地史詩《格薩爾王傳》,就是由“神授說唱藝人”傳承,早早以伏藏方式傳承於意識之中,他們往往是在童年或者夢中曾得到某種授意,經過一場大病之後就自如開口進行說唱了,其中甚至是從未接受過教育的人,也能流利唱誦出大段的詩句。
安仁上人更告訴江聞,伏藏具有速疾、淨相、直接、竅訣、捷徑的殊勝特點,當一個真正的伏藏取出來之後,都會度化一定數量的有緣眾生,特彆是在剛剛取出來的時候,它的加持力會非常大,很容易獲得成就——這種特性,也似乎也是佛法的特性。
根據佛經記載,在釋迦摩尼佛成道之前,就有毗婆屍佛等六佛成道,廣度世人。而不管是過去莊嚴劫、現在賢劫的哪個佛陀出世,都會在初成道後廣說佛法、度化信眾,因聽聞初法解脫之人皆以萬計,皆是初法加持的神威之力。
安仁上人繼續解釋道,“在釋迦摩尼佛初轉經輪、開說佛法的五百年當中,修行成就的人特彆多,再後來修行成就的幾率便慢慢減少,也是一樣的道理。”
“當然了,初法加持也不意味著能雞犬升天,必須如黑帽法王這般具有上上根器之人,才能有可能勇猛精進直指菩提。”
“像最初有幸聽聞佛陀說法的人,是隨佛陀出家的五名侍從。他們都於鹿野苑聽聞了釋迦摩尼佛弘法,但唯有憍陳如尊者得其中真諦,隨後因初法加持之力,成為最早受法味而思惟四諦者,即身成就了阿羅漢果位。”
按照安仁上人的述釋,便是初法加持力讓他能於佛弟子中第一先悟,成為座下第一位證悟的聲聞弟子,而他在佛陀滅度之後的生生世世,也會一直累積觀智,隻要再有佛陀出世,他仍舊會出家成為修行者,再次成就阿羅漢果位。
眼見安仁上人如此言之鑿鑿,江聞也找不到什麼具體事例反駁質疑,一來是江聞對佛經的悟解本就是半桶水的程度,二來這位憍陳如尊者本就頗為神秘,他成為比丘後的事跡於佛經中記載不詳,僅知他在教團中首證四果,最為長老,常穿一身黑僧衣居上座之位,常人從不見形貌。
“大師果然博學多聞,江某佩服。”
秉著打不過就加入的原則,江聞立馬開始拍起馬屁,換個角度打聽問題。
“安仁大師,你為何會對妙寶法王的事情如此熟稔?按道理修行法門、伏藏之事,都應該是他們教派當中的不傳之秘才對。”
聞言的安仁上人慨歎一聲,緩緩閉上眼去,似乎想要放眼看向天末儘頭,尋找到某個煢煢孑立的身影。
“當年徐弘祖施主以孤筇雙屨,窮河沙,上昆侖,遍曆西域,題名絕國,老僧也曾有幸於崇禎十三年,隨徐施主出玉門關至昆侖山,窮星宿海,界於西番參拜前世妙寶法王,方才老僧述說的這些事情,自然也是由老法王親口所述。”
江聞精神為之一振,不由得肅然起敬道,“安仁大師竟曾有此豐功偉績!江某佩服萬分!”
徐霞客至死不渝的萬裡遐征,本就是一件足以讓所有人心馳神往的盛事,他靠著一人之力,讓青史之間飽蘸血淚才鑄就的所謂百年功名、千秋霸業,顯得黯然失色了些許,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自傲於後世子孫。
可安仁上人卻陷入了持續的沉默,蒼老的臉上似乎開始顫動,對江聞說了一句意義不明的話。
“阿彌陀佛,其實徐施主當初留下的遺憾,也並不比這些遐征偉績要少……”
記憶中的塵封往事忽然回顧,安仁上人沉默了下來,他恍惚看見前一秒還拖著病足踽踽獨行的老者,後一秒已經化為一抔黃土遍地塵沙。西征之路漫漫無期,可舉目世間隻剩下了安仁獨自一人,跋涉艱難至於窮途,他的身影也與黃沙上的腳印一道,即將淹沒在關外大漠的飛沙走石之中……
就在兩人幻惑不明的時候,整個世界忽然開始扭曲變動,仿佛他們是一隻隻附著在畫布宣紙上的微小爬蟲。
他們眼中是天旋地轉的巨大變動,不過是作畫之人信手而為的一件平凡小事,但整個世界熟悉的環境、相似的畫麵,卻已經全然巨大到令人苦思費解的恐怖程度。
在他們的身後,被宋僧開鑿得千瘡百孔的佛崖已經消失不見,深埋無數屍骨的雞足山陰也翩然遠去,一道和煦的陽光此時從天頂灑落,依偎著淺淡天雲正照在一道高三十餘丈的巨岩之上,而有一道如刀劈般垂直下裂的石縫,正好把石門分為兩扇!
這裡背靠巍峨巨岩,前臨萬丈深淵,向下看去則正是那千載黑暗籠罩著的雞足山陰,在日耀下的巨岩銀光璀璨,宛懸瀑獨掛山前,漾蕩眾壑,領挈諸勝,呈現出不可言說的神聖之態。
江聞三人瞠目結舌,沒想到自己會在轉瞬間脫離苦海。已經不需要再判斷辨認,也知道他們此時從穀底竟然直升到了山巔,站立在雞足山最為名勝的華首重門的麵前。
——這山嵐間瞬息即起,呼吸便散的雲霧,好像是羅漢的輕風袖衣,變化萬息。這裡朝雲夕霧,似乎讓他們一行也乘霧而來。傳說每天都有一位羅漢乘雲而來,就是為了到華首門朝拜迦葉尊者。
“我們得救了?”
品照小和尚時隔許久才驚醒過來,劫後餘生地摩挲著自己的前胸後背,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所見,又慶幸萬分地反身想要前去與妙寶法王道謝。
先前的三人都在昂首瞻望著華首重岩,唯有不斷為駱霜兒念經施救的妙寶法王盤坐在崖邊巍然不動,此時的品照回頭一眼打起招呼,卻發現妙寶法王的眼中再也沒有先前令人如沐春風,溫暖和煦的熟悉表情,反而湧動著令人不安的陌然與孤冷。
品照小和尚猶豫了片刻,似乎沒有從反差中覺察過來,又或者覺得妙寶法王作為救命恩人,自己不應該如此惡意的揣測,因此仍舊一步步往那邊走去。
但下一刻,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見,因為品照發現貌類西番的妙寶法王竟然站起身來,將輕撫在她頭頂的手掌輕輕移開,隨後口中依然念誦著普渡世人的經文,雙掌猛然一推,就把昏迷不醒的駱霜兒推入了眼前的萬丈懸崖之下!
品照的驚叫在這一刻猛然失聲,亦或者是聲音在這一刻都失去了效用,那道白衣如雪的身影已經化作雲朵墜崖而去,但轉瞬間,就是另一道身影用快如閃電的速度也飛撲出了懸崖,直追那道白衣女子的身影而去,隻剩下夾帶著極度驚怒和憂忡的“霜妹”呼喚聲,尚且徘徊傳蕩於無窮深穀之間!
呆若木雞的品照被人奮力一扯,身體向後差點跌倒——是身後僅剩的安仁上人立掌於身前,用同樣難以置信的目光護住品照,冷聲喝問麵前熟悉又陌生的人物。
“你究竟是誰?!”
但妙寶法王站在了原地,身上令人不安的氣息更加濃烈,化為高舉鉞刀揚於虛空,托盈血顱器皿宛然在手的猙獰威猛之神,似乎整個世界都被他主宰,就連天上的陽光都染上一縷縷黑氣,似乎雞足山陰的某些事物正轉而被他帶領著,開始向雞足山陽光普照的另一麵蔓延侵襲!
…………
【當波羅奈城附近那座古碑出土時,還沒有人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那塊無人能辨的古碑,阿提國國師知曉、阿私陀仙知曉,六師外道與神通婆羅門也都知曉於心。】
【古碑上的文字被翻譯出來那天,我不遠千裡去看過,卻並沒有解讀出答案。直至迦旃延聽聞阿私陀仙說起悉達多太子,言他已經成道自稱為佛,於是到竹林精舍訪問了佛。】
【佛以偈語回答說,王中之王是第六天王,聖中之聖是大覺佛陀。被無明汙染的人是愚人,斷除煩惱的人是智者。有我、法二執的人沉溺在生死海。證緣起性空的人解脫在逍遙園。修道斷貪嗔癡才能離垢染,勤修戒定慧即能證涅槃。】
【我為了尋求解脫,也在羅閱城靈鷲山找到了佛。雖然佛與我談論了很多,並展示了我以天眼神通所觀九十六種外道之外的不可言說世界,可奇怪的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佛究竟都向我宣說了什麼。】
【但不論如何,佛已折服了我。那天之後的我,就如同其他隨佛出家的行者一樣加入教團,剃除須發、披三法衣,修行梵行、生死已儘,一直到所作已辦、不再受胎,終於因大信心用功不懈,成就了阿羅漢道。】
【一切似乎都很完美,直至那天我見佛端坐在房中,傷口在腳上,阿難尊者正細心地為佛敷藥包紮,而一根沾有鮮血的木棍橫臥在地上。我明白,佛一定是被木棍所傷。】
【大家都不明白佛是金剛不壞的身體,為什麼一根木棍能傷害呢?但我已經看出來了這就是業緣。凡是地、水、火、風四大和合的眾生,都有這樣的苦受,哪怕佛也不例外。】
【佛說,四大假合的肉身,本來就不真實,成住壞空在所必然,一切事物的法性原是這樣,順應法性才能稱佛。即便佛已經證得真如法性,但隻要佛在現世也是人,需由父母生養,和我們一樣具有人相。】
【至此,人群之中匿藏的我,終於明白了成佛的秘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