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亮,謝公府下起了小雪。
雪落在黑灰色的屋簷上,又順著低窪的瓦縫,砸在昭昭纖弱的背脊上。
而此時的她,正跪坐在覆滿雪的石苔地上,腳邊的木桶裡堆滿了今日需要浣洗的臟衣穢物。
天寒地凍間,昭昭的手背指節處已然生了幾處凍瘡。
隨著她搓洗的動作,那瘡痂竟然全都裂結開來,並在水中軟化脫落。
昭昭無知無覺地打撈起盆中已經洗好的衣物,卻不料一起身,冰水就激上她剛掉痂後露出的暗紅嫩肉裡,她瞬時被疼癢地倒吸一口涼氣。
她挽起濕冷的袖口,想讓它儘量乾燥些,最起碼不那麼難受。
驀然間又瞥見盈白肌膚上的那道疤痕,猙獰地橫在手腕。
許是三年前的舊疤了,早已變成灰白色。
紋路扭曲且可怖,觸感粗糙,再深一點怕是整個胳膊都不能要了,可見當時凶險。
這麼多年了,昭昭也不是沒看過治過,隻是抹了許多膏藥了,仍是不見疤痕消退。
“咳咳……”
此時涼寒入肺,她沒想到因剛剛那一吸氣被嗆得猛咳。
下瞬,隻感覺自己喉間湧上來一股氣霧,昭昭下意識地捂嘴,指尖卻刮蹭到唇瓣,微掀起她昨夜被謝陵咬出血後落下的痂塊。
唇瓣溢出血珠,昭昭輕抿,熟悉的鐵鏽味又讓她恍然想起他說的那個賭約……
“砰!”
突然爆開的炮竹聲,驚斷了她的思緒。
昭昭渾身一顫,抬頭尋那聲源,恰好撞見炸碎的煙花紙屑,正漫天地飄舞零落。
短暫地綻放過後,便洋洋灑灑地墜了滿地。
雪地裡的昭昭眸光微動,輕伸出手,便接到了一片鮮紅的碎屑。
許是顏色太過刺目,晃得她驀然想起今日正是謝陵受封開宴的日子。
聽聞他因解決涼州水患有功,帝王又念在他勞苦功高,勤勉輔弼,特此嘉許他宴客登堂,開擺瓊筵。
想必此刻,他定是忙得脫不開身吧?
昭昭在心底自嘲地笑笑。
至於昨夜的賭約,或許隻是他說出的荒誕玩笑。
他如今事業攀升,滿朝權貴與皇室宗親都願賞臉赴宴,如此殊榮,他又怎會顧得上,與她一個贖罪的棄婦賭什麼約?
昭昭斂了心神,漠著臉正要繼續搓洗。
突然間,身後響起腳步聲,一道寬厚的身影籠罩在她頭頂。周遭的氣壓瞬間低沉,有道目光似要刺穿她。
昭昭的神色凝滯了一瞬,抬眸望去,竟是本該出現在宴席上的謝陵!
他今日一襲紫袍,將他襯得雋玉俊朗。男人位高權重,年輕有為,長相無可挑剔。
昭昭不禁想:要是他穿這一身出去,怕是會被無數女子視為夢中情人,砸得滿身都是香包吧?
隻可惜,他瀲灩矜貴,卻與這簡陋的小院格格不入。
昭昭又垂眸看了眼自己濕漉臟汙的素白衣袍,嗯,也與她格格不入。三年了,她也早應該習慣這份格格不入……
謝陵看著她那雙無波的眸,他自嘲一笑。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就來到這兒了。
半個時辰前,他還坐在高朋滿座的府廳宴席,推杯換盞。可那些阿諛奉承,鑽進耳中,卻像被水浸透的紙箔糊在口鼻。
窒得他煩躁,煩得想逃。越發覺得沒勁。
直到他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倔強堅韌的背影,一張漠然至極的俏臉。他便來到這兒。隻可惜,這裡的主人貌似不歡迎他……
而此時的昭昭,早已斂回目光,神色淡淡並未有絲毫動作。
視線在謝陵的身上也僅是掃了一圈便收了回去。旋即垂眸繼續搓洗,仿佛他從未出現過,仿佛一切如常。
哪怕她的胳膊已然浸入冰水,水下的雙手被凍得通紅,她卻像看不見似的,一下下揉著臟衣。
冰水刺骨,她隻感覺自己手腕的那道疤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你!”
見她竟然真的打算一直無視自己,謝陵的眸光驀地轉冷。
他猛地拽出昭昭泡得發白的手腕,本想借著拉扯的力道將她扯進懷裡。
誰料到她因凍得太久身體發虛,腳下一滑沒站穩,胳膊直接撞到木桶邊沿豎起的密麻尖銳的倒刺。
昭昭的瘡口瞬間被紮破。嫣紅的血珠滴落在白茫雪地——
“啪嗒啪嗒。”
謝陵眉頭皺起,眼神中不自覺地染上陰暗情緒,語氣彆扭又煩躁。
“你的手……怎麼凍成這樣了?”
昭昭低頭看去,此時她的指節瘡口處已然有血咕咕地滲出來,順著指縫滴落在謝陵的錦袍上,瞬間臟紅一片。
她薄唇輕啟,與他拉開點距離,“抱歉,你的衣服又被我弄臟了,換下來教給我吧。放心,我會給你洗乾淨的……”
昭昭知道謝陵潔癖甚重。回想起之前她被人惡意相撞,因來不及錯身,便不小心將水灑到謝陵身上。
他那時眼底爆發的寒意,比這冰水還冷。昭昭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冷著聲罰她浣洗整個謝公府的衣物,那天她洗到雙手褪皮,直至天亮。
從那以後,謝陵的冷眼縱容便如同開了一道傾瀉的口子。無論是丫鬟婆子、馬夫小廝都開始將他們所有的足衣褲襪都扔給她洗。
甚至肆意羞她辱她,給她分配最臟最累的活:劈柴、挑水、掃地、倒夜壺……所以說起來,她今日這般,還要多虧了謝陵呢。
“……”
謝陵沉著臉並沒有接話。他定定地瞧她兩秒,目光倏爾銳利,忽伸出瑩白指尖抬起她下頜。
昭昭不得不與他對視,抬眸間被迫看向他那雙好看的桃花眼。明明三年前還是和煦的暖陽,此刻卻冷如冰霜。
“謝首輔,還請放開我。”她聲線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