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內,時間在藥香的苦澀與生命微弱的搏動中粘稠流淌。霜華(華裳)蒼白的麵容在昏黃油燈下脆弱如初冬薄冰,每一次艱難牽動的呼吸都讓阿璃的心隨之揪緊。她緊握著那隻冰涼的手,仿佛自己掌心的暖意是維係對方生命的唯一絲線。淩淵盤坐如淵,靈力化作無形卻堅韌的脈絡,在霜華破損的軀殼內小心遊走,梳理著紊亂的氣息,壓製著蟄伏的毒素。意識深處,冰冷的醫療光幕穩定地閃爍著各項數據,在“命懸一線”與“一線生機”間維持著令人窒息的平衡。灰白的晨光終於艱難地穿透獸皮縫隙,為帳篷內染上些許光亮,卻驅不散彌漫的沉重與無聲的守護。
帳篷外,薪火部在血色黎明後迎來了第一個白晝。陽光努力穿透稀薄的雲層,灑在布滿戰鬥痕跡的土地上,卻照不亮空氣中殘留的鐵鏽腥氣和未散的驚悸。昨夜的慘烈搏殺與“華裳”醫師的舍身相護,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每個人心頭。然而,在這片悲傷與狼藉之上,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沉默而堅韌的力量,正如同地底頑強鑽出的新芽,在斷壁殘垣間悄然萌發。
族人們沒有喧嘩,沒有哭泣,隻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沉默的行動。
石墩等熊族漢子,如同沉默移動的山岩,將蝕月小隊扭曲冰冷的屍骸拖離營地中心,運往遠離水源的焚化深坑。他們的動作帶著壓抑的怒火,卻異常沉穩,避免驚擾那份彌漫的哀傷。被毒血浸染的土地被仔細翻起,如同剜去腐肉。斷裂的骨矛、碎裂的弩臂被收集歸類,鋒利的燧石箭頭被猿族老匠人“堅爪”小心挑出,收入粗皮袋——這些都是部落未來的利齒效率,在肅穆中流淌。
被蝕月小隊用蠻力撞開的木質柵欄,缺口猙獰如巨獸的噬痕。老猿族工匠“根須”(替代木指)佝僂著背,布滿老繭的手指撫過斷裂的木茬,渾濁的眼睛裡閃爍著精光。他低聲指點著幾個年輕力壯的猿族和狐族小夥。挑選堅韌的黑鐵木,用沉重的石斧削尖末端,伴隨著低沉雄渾的號子聲——“嘿喲!紮根!嘿喲!立骨!”,新的木樁在合力下深深夯入大地。婦女們則用浸泡得柔韌的藤條和樹皮纖維,靈巧地穿梭編織,如同縫補部落破損的皮膚,將新樁與舊欄緊緊縛為一體。堅韌,在每一次夯擊與纏繞中刻入木紋。
臨時辟出的傷員區,彌漫著草藥苦澀的氣息。昨夜被毒箭擦傷的年輕狐族戰士“灰尾”,手臂腫脹發黑,冷汗浸濕了額發,卻緊咬牙關不吭一聲。正在一位滿頭銀發、眼神卻依舊清亮的鹿族老嫗“鹿婆婆”的指導下,小心翼翼地為他處理傷口。
鹿婆婆的動作輕柔而穩定,用骨片刮去腐壞的皮肉(遵循阿璃教導的“清創”理念),敷上用搗爛的“蛇信草”和“冰苔”混合的解毒藥糊。她一邊操作,一邊用蒼老卻溫和的聲音低語:“疼就哼出來,孩子,不丟人。疼過了,新肉才能長出來。”旁邊草墊上,一位在混戰中被撞斷肋骨的兔族老戰士“長耳叔”,安靜地躺著,渾濁的眼睛望著忙碌的人們,聽著那夯木樁的號子,布滿褶皺的臉上竟慢慢舒展開一絲平靜。生命的韌性與關懷,在傷痛的氣息中無聲傳遞。
日頭升高,驅散了些許寒意。營地中央那堆最大的篝火被重新點燃,不是為了歡慶,而是為了凝聚,為了驅散陰霾,為了給冰冷的軀體與心靈帶來一絲暖意。火焰舔舐著新添的柴薪,劈啪作響,青煙筆直地升向天空。
幾位部落中最年長、臉上刻滿歲月溝壑與風霜智慧的老者,圍坐在篝火旁。核心是部落的活化石,熊族的“岩根”長老。他粗糙如老樹皮的手掌摩挲著陪伴他大半生的獸骨杖,深陷的眼窩映著跳動的火焰,蒼老沙啞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營地的勞作聲,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心底。
“都靠過來些,孩子們”岩根長老的聲音帶著撫平驚濤的力量。纏藤的婦女停下了手,夯樁的漢子放低了號子,照顧傷員的藥草童子抬起了頭。
“看這煙”骨杖指向篝火上筆直的青煙,“像不像七十個寒暑前,‘裂石穀’雪崩之後,咱們祖輩點起的第一縷煙”。
他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掃過一張張驚魂未定、布滿疲憊的臉龐。
“那會兒啊,天崩地裂,半個部落埋在雪下,活下來喘氣的,十根手指都數得過來”老人的聲音沉入那段冰封的記憶,帶著刺骨的寒意。“冷啊,比刀子刮骨頭還冷餓啊,連啃樹皮的力氣都快沒了絕望,像這北原的永夜,黑得看不到頭”
“那後來呢~”一個臉上帶著新鮮血痕的年輕豹族戰士,聲音乾澀地問。
“後來”岩根長老眼中驟然爆發出磐石般的光芒“後來,活下來的人,就圍著一堆比這還小的火,一個隻剩半條命的老巫祝,哆嗦著用最後幾根‘火絨草’,硬是把凍僵的娃崽從雪鬼手裡搶了回來幾個餓得眼發綠的漢子,刨開凍土,挖出能毒死角馬的‘地膽根’,用雪水煮了又煮,硬是熬出了活命的湯”。
他猛地一頓骨杖,發出沉悶如雷的聲響,震得篝火都晃了晃:
“隻要薪火不熄,血脈不斷,部落,就亡不了!”
“看看你們”老人環視四周,目光灼灼,“柵欄破了,再立,人傷了,有幼崽就有希望,心要是也被打趴下了,那才是真完了,蝕月的毒箭算什麼,雷霆的算什麼,咱們腳下的土地,咱們骨頭裡淌的血,比他們的刀更硬,比他們的心更熱”。
這如同古老戰鼓般的話語,重重擂在每個族人的胸膛,篝火的暖意仿佛融進了血液。年輕的戰士們胸膛挺起,眼中重新燃起火焰;婦女們編織藤條的手更加堅定;傷員區的呻吟似乎也微弱了許多。沉重的悲傷並未消失,卻在這血脈相連的講述中,沉澱、轉化,升華為一種更加內斂、更加不可摧毀的韌性,希望,在灰燼與淚水中,倔強地探出了頭。
阿璃輕輕掀開霜華帳篷的門簾一角。她臉色蒼白,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擔憂,但岩根長老那如同大地般厚重的話語,讓火邊族人眼中重新凝聚的、如同淬火精鐵般的光芒,讓她緊繃的心弦微微鬆動了一絲。淩驍和淩睿一左一右依偎在她腿邊,懵懂地感受著這份沉重的溫暖。淩玥被阿璃緊緊抱在懷裡,小家夥似乎也被這無形的力量所感染,頸側那神秘的金紋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如同晨曦中一顆稍縱即逝的露珠,映照著篝火的光芒,隨即隱沒,小臉安靜地貼在母親肩頭。
就在這劫後餘生的堅韌希望彌漫營地,岩根長老那如同定海神針般的話語餘音仍在族人胸中回蕩、激蕩的刹那,“轟——哢——”
一聲絕非自然所能發出的、沉悶到令人心臟停跳、又尖銳到撕裂耳膜的恐怖巨響,如同九幽之下的巨獸咆哮,猛地從營地邊緣、禁錮滄溟的岩石地牢方向爆裂開來!整個大地劇烈地一顫!篝火堆轟然炸開,燃燒的木柴四散飛濺,如同受驚的火鳥。
“地牢!是地牢塌了!”
“滄溟!是滄溟!”
驚駭欲絕的呼喊瞬間撕破了剛剛凝聚的平靜。
所有目光驚恐地投向地牢,隻見那由厚重岩石壘砌的堅固牢籠,此刻如同被無形的洪荒巨力從內部狠狠撕扯,一大片岩壁在震耳欲聾的崩裂聲中向內轟然坍塌,濃密的煙塵如同噴發的火山灰,衝天而起。
煙塵翻滾中,一個扭曲、畸形、散發著令人作嘔的不祥與毀滅氣息的身影,踏著碎石與煙塵,如同從地獄熔岩中爬出的惡鬼,緩緩顯露出猙獰的全貌。
滄溟!他此刻的模樣,已非人形,更像是由無儘怨毒、異化血脈與黑暗力量強行糅合而成的噩夢造物。
半邊身軀被嶙峋凸起、如同凝固汙血的暗紅色結晶徹底覆蓋!那結晶仿佛有生命般在他皮肉下蠕動、增殖,閃爍著妖異邪魅的光澤。結晶表麵布滿了細密扭曲、如同古老詛咒符文的溝壑,散發出濃鬱的、令人窒息的怨念與毀滅波動(源自那吞噬的暗紅結晶)。
另外半邊身體,則覆蓋著一層濕滑冰冷、如同深海巨獸的幽藍色細密鱗甲,鱗片邊緣鋒利,在昏暗光線下折射出森然寒芒。他的左臂異化最為可怖,肌肉虯結膨脹,覆蓋著厚厚鱗片,手指間生出慘白的蹼膜,指甲暴漲為烏黑鋒利的鉤爪,肘關節處凸出數根尖銳的慘白骨刺!脖頸側麵,三道深紫色的、如同魚鰓般的裂痕清晰開合,噴吐著帶著濃重海腥與硫磺味的白氣(強行融合鮫人怨靈力量的表象)。
他的頭顱成了兩種恐怖力量爭奪的戰場!一半被暗紅結晶包裹,那隻眼睛是燃燒著無邊怨毒與瘋狂的猩紅血眸;另一半覆蓋幽藍鱗片,那隻眼睛則變成了冰冷、無機質、如同深淵寒冰的豎瞳,倒映著眼前的世界,毫無人類情感。口鼻扭曲,獠牙外露,噴吐著腥臭的涎水。
暗紅與幽藍在他身上交織、衝突、卻又詭異地“共生”,形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視覺衝擊。他站在那裡,就是一座移動的、散發著絕望氣息的恐怖圖騰。
“吼——嗷——”一聲非人的、混合著極端痛苦、無儘憤怒與深海巨獸般低沉回響的咆哮,從他扭曲的喉嚨中擠壓而出,震得空氣嗡鳴,離得近的族人耳膜刺痛,頭暈目眩。
他那雙分裂的、飽含世間極致惡意的眼眸,如同鎖定獵物的毒蛇,瞬間穿透彌漫的煙塵,死死釘在了主帳方向——釘在了懷抱淩玥、臉色煞白的阿璃身上,釘在了她身旁瞬間靈力沸騰、眼神銳利如刀的淩淵身上。
那目光中,是傾儘四海也無法熄滅的嫉妒之火、是被“背叛”的刻骨恨意、是毀滅一切的瘋狂。
“淩——淵——阿——璃——”嘶吼聲如同地獄的喪鐘,每一個字都裹挾著滔天的怨毒。
沒有絲毫停頓,這頭由滄溟轉化而成的可怖怪物,猛地弓起覆蓋著結晶與鱗片的、充滿爆炸性力量的脊背,腳下崩裂的岩石在他一踏之下化為齏粉,整個身軀化作一道暗紅幽藍交織的、裹挾著毀滅風暴的殘影。
目標——直指那波濤洶湧、巨浪拍打著黑色礁石的葬骨淵海域。
“攔住他!”淩淵的怒吼如同九天驚雷,強大的靈力威壓轟然爆發,石墩等戰士目眥欲裂,怒吼著撲上,骨矛、石斧帶著破風聲襲向那道殘影。
然而,異化後的滄溟力量已非人力可擋,他覆蓋結晶的手臂隨意一揮,狂暴的氣浪如同實質的牆壁,將撲來的戰士狠狠撞飛!箭矢射在鱗片和結晶上,隻迸濺出幾點火星便無力彈開,他如同一顆失控墜落的隕星,帶著同歸於儘的決絕,在所有人驚駭絕望的目光中,猛地衝破最後一道稀薄的攔儘,縱身躍入那墨浪翻滾的、仿佛巨獸之口的洶湧大海。
“轟——嘩啦!!!
巨大的浪花如同爆炸般衝天而起!滄溟那猙獰可怖的身影瞬間被無情的墨藍色海水吞噬。
就在他身軀沒入海麵的刹那“嗡——!!!”
一股無形卻浩瀚磅礴、冰冷古老到令人靈魂顫栗的恐怖能量波動,以滄溟入水點為核心,如同投入沉寂古潭的巨石,猛地向四麵八方、向天空、向地底瘋狂擴散開來,這波動帶著深海萬載的寒意、蠻荒未鑿的凶戾,瞬間掃過整個薪火部營地,所有人,無論戰士還是老幼,都感到心臟被一隻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呼吸為之一窒,圈養的刺甲豪豬發出驚恐的尖嚎,伏地顫抖。
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這股源自滄溟體內混亂力量與深海結合的波動,仿佛一把鑰匙,瞬間捅開了某個沉睡的禁忌之門,遙遠的葬骨淵禁地方向,那片終年籠罩在死亡迷霧中的恐怖海域深處,驟然傳來一聲沉悶、悠長、仿佛來自遠古洪荒的巨獸低鳴般的共鳴!如同亙古的守衛被驚醒,又像是深埋的封印被觸動,海天相接的迷霧深處,一道幽邃得令人心悸的藍光,一閃而逝。
幾乎就在這天地共鳴發生的同一時刻,在營地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一塊半掩在泥灰中的、刻滿扭曲紋路的暗色石符,表麵那些沉寂的線條驟然掠過一絲微不可察、冰冷幽邃的光芒,如同深淵睜開了眼睛。一道無形的、凝聚了滄溟異化形態、能量爆發頻譜以及葬骨淵共鳴坐標的冰冷信息流,以超越感知的速度,悄無聲息地撕裂空間,射向那禁地最幽暗、最不可知的深淵核心。
營地篝火旁,那剛剛由岩根長老話語和族人行動凝聚起來的沉重希望與不屈韌性,瞬間被這來自深海的恐怖咆哮與禁地的古老回響衝擊得搖搖欲墜。肅清的餘燼尚未冷卻,更大的、源自墮落與深海的陰影,已伴隨著滄溟的消失與禁地的蘇醒,如同無儘的黑夜,再次沉沉籠罩了薪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