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的金芒米粒在陽光下鋪展,如同撒落一地的碎金,散發著穀物乾燥後特有的、令人心安的醇香。沉甸甸的地薯塊浸泡在清澈的溪水中,經過一夜的溫泡和數次換水,乳白的汁液已變得極其稀薄,斷口處也不再滲出粘稠的漿液,呈現出溫潤的玉白色。鹿婆婆窩棚的陰涼角落,石板上的紅絨苔也褪去了濕漉漉的血色,顏色轉為深沉的暗紅,質地變得乾燥酥脆,隻待研磨成粉。部落的倉廩,正一點點被希望填滿。
然而,營地內部的氣氛,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潭水,表麵平靜之下,湧動著不安的暗流。灰須和岩爪的失蹤,如同一根尖銳的刺,紮在每個人的心上。更令人窒息的是西方那持續膨脹、隱隱透著熔岩暗紅的詭異黑煙,以及葬骨淵禁地方向那揮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壓抑感。恐懼,在無聲地蔓延、發酵。
這股恐懼,很快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並披上了一層看似“合理”的外衣。
“葬骨淵,禁地的符文在躁動,那是祖先的警告啊~”石墩長老粗獷的聲音在幾個聚在一起憂心忡忡的族人中響起,帶著一種刻意放大的焦慮,“還有那西邊的黑煙,一天比一天邪門,族長帶回來的消息,墨陽那邊怕是出了天大的禍事,源頭會不會,會不會就是禁地”。
“肯定是禁地裡的‘汙穢’在作祟”一個曾經是墨陽長老追隨者的中年雌性壓低聲音,眼神閃爍著恐懼和一種奇異的狂熱,“墨陽長老以前就說過,葬骨淵深處藏著遠古的‘不潔’,它們會帶來災禍,必須淨化,要用最徹底的方式淨化掉那些源頭,才能平息祖先的怒火,驅散黑煙帶來的厄運”。
“對,淨化,燒掉,把那些藏著‘不潔’的東西徹底毀掉”立刻有人附和,聲音帶著被煽動起來的激動,“不然下一個遭殃的就是我們!灰須長老和岩爪說不定就是被禁地裡的東西害了”話語間,隱晦地提及了墨陽的名字和其宣揚的極端淨化理論。
“可是禁地是祖先安眠之地,是部落的根啊”一個老獵人遲疑地反駁,臉上寫滿了敬畏與困惑,“貿然破壞,會不會引來更大的災禍?”
“根,根都爛了,還談什麼根!”石墩激動地揮舞著手臂,顯然也被恐懼和這種激進思想攫住了,“墨陽長老雖然,但他說的有些道理沒錯,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等那些‘汙穢’爬出來就晚了,要是墨陽長老還在”他猛地刹住話頭,但話中未儘之意,已如毒藤般悄然纏繞在聽者的心頭——對現任族長“保守”做法的不滿,以及對墨陽“激進”手段的某種懷念。
這股鼓吹“徹底淨化”禁地以消除威脅的思潮,如同帶著墨陽思想遺毒的暗流,在部分被恐懼壓倒理智的族人中悄然滋生、擴散。一種危險的裂痕,開始在部落內部隱隱浮現。
消息很快傳到了淩淵耳中。他正在檢查浸泡好的地薯,聞言,眼神驟然冷冽如寒潭深淵。他放下手中的地薯塊,大步走向那幾個情緒激動的族人聚集處,每一步都帶著沉重的威壓。
“石墩長老”淩淵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悶雷滾過,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他銳利的目光直視著石墩,仿佛要穿透對方眼底的恐懼,“葬骨淵是先祖沉眠之地,是部落血脈源流的象征,其存在本身,就是祖先給予我們的庇護與警示,‘淨化’?燒毀?毀掉我們的根,就能換來平安,墨陽長老的‘道理’,是用多少族人的血淚和恐懼換來的,你忘了嗎?”
石墩被淩淵的目光看得心頭一悸,那股被恐懼激起的狂熱如同被潑了冰水,瞬間消退大半,臉色漲紅,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淩淵的目光掃過那幾個神色各異的族人,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恐懼,是人之常情。但讓恐懼蒙蔽雙眼,讓亡者的錯誤思想死灰複燃,將刀鋒指向自己血脈的源頭,這就是愚蠢,是自毀長城,葬骨淵的符文異動、西邊的黑煙、乃至滄溟海的呼喚,都是我們需要警惕、需要探查的謎題,但不是我們自亂陣腳、自毀根基的理由”。
他頓了頓,語氣稍緩,卻更加堅定:“灰須和岩爪,是我們的兄弟,他們的下落,我比任何人都心急,但盲目衝撞禁地,除了白白送死,於事無補,補落的生存,靠的是我們自己的雙手、智慧和團結,是這曬乾的金芒米,是這浸泡好的地薯,是鹿婆婆即將研磨好的紅絨藥粉,而不是靠毀掉祖先留下的、我們尚無法理解的遺存”。
“從今日起,”淩淵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族長的絕對權威,“任何人,不得再提‘淨化’禁地之言,違者,以動搖部落根基論處,石墩長老,約束好你的人,管好你的嘴!若再有此類言論蠱惑人心,休怪我不念舊情!”最後一句,已是森然警告。
石墩和其他幾個族人被淩淵的氣勢和道理懾服,羞愧地低下頭,不敢再言。那股剛剛冒頭的“淨化派”暗流,在淩淵強力的壓製下,暫時被按回了水麵之下。但淩淵知道,墨陽長期的思想遺毒,絕非一次訓斥就能根除。恐懼的土壤還在,一旦再有風吹草動,這毒草隨時可能再次瘋長。
夜幕再次降臨。一輪飽滿的銀盤掙脫了雲層的束縛,將清冷皎潔的光輝灑滿營地。今天是月圓之夜。
營地中央最大的篝火被點燃,跳動的火焰比平時更加旺盛明亮,努力驅散著連日來的陰霾和壓抑。為了安定人心,也為了凝聚部族之魂,淩淵決定舉行一場小型的篝火會。
族人們圍坐在篝火旁,火光在每一張疲憊卻帶著期盼的臉上跳躍。藤心老嫗坐在火堆旁最顯眼的位置,她蒼老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緩緩講述著部落流傳下來的古老故事:
“在星辰還未布滿夜空、大地一片混沌的時候,我們的先祖‘逐風者’聆聽到了星辰的低語,他循著星光,帶領族人跋涉千山萬水,最終在這片能望見葬骨淵的山穀紮下根來,星辰告訴他,深淵並非地獄,而是先祖魂靈回歸大地的通道,是力量與智慧的沉澱之地,那些符文,是先祖留給後人解讀天地奧秘的鑰匙,而非詛咒的印記”。
故事古老而悠遠,充滿了對自然的敬畏和對先祖智慧的尊崇,與墨陽宣揚的“汙穢”、“淨化”截然不同。篝火劈啪作響,仿佛在為這古老的傳承伴奏。
淩淵抱著裹在柔軟小獸皮裡的淩玥,小丫頭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安靜地望著跳躍的火焰,懵懂而好奇。阿璃則一手摟著依偎在她身邊的淩驍,一手攬著有些興奮的淩睿。淩驍聽著故事,小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彆著的那根寶貝骨針,似乎在思考著什麼。淩睿則隨著藤心老嫗故事的節奏,小腦袋一點一點,小手無意識地輕輕拍打著不知何時蹭到他身邊的一隻溫順草團獸的後背。
那草團獸發出低低的、極其舒適的“呼嚕嚕”聲,圓滾滾的身體徹底放鬆下來,緊貼著淩睿的小腿,在篝火的暖意和那有節奏的安撫下,竟似要昏昏欲睡。這奇異而溫馨的一幕,引得周圍幾個族人會心一笑,緊繃的心弦似乎也鬆弛了一分。
在篝火稍遠處,靠近陰影的地方,裹著厚厚獸皮毯子的霜華靜靜坐著。跳躍的火光在她蒼白而美麗的臉上明明滅滅,勾勒出深邃的輪廓。她的眼神有些渙散,沒有聚焦在講述故事的藤心老嫗身上,也沒有看那輪皎潔的圓月,而是穿透了眼前的篝火與人群,投向虛空中的某個不存在的點。那眼神裡沒有恐懼,沒有悲傷,隻有一種深深的、仿佛來自遙遠時空的恍惚與疏離,仿佛她正置身於另一個世界,回憶著一些與眼前這一切格格不入的、早已湮滅的場景。火光在她眼中跳動,卻照不進那片幽深的、隔絕的湖。
月華如水,靜靜流淌。葬骨淵方向一片沉寂,符文的光芒似乎暫時蟄伏。西邊天際的黑煙,在銀輝下也顯得不那麼猙獰。沒有預料中的異變發生。篝火燃燒著,溫暖著疲憊的身軀;古老的故事流淌著,撫慰著不安的靈魂。孩子們依偎在父母懷中,小獸發出安詳的呼嚕。淩淵抱著女兒,感受著懷中幼小生命的溫度,目光掃過火光中一張張暫時平靜下來的臉龐,最終落在遠處霜華那恍惚而孤寂的側影上。
暫時的平靜,如同這月下的篝火微光,脆弱卻珍貴。它驅散了最濃重的黑暗,卻照不亮前路的重重迷霧。墨陽的思想遺毒隻是被壓製,遠未根除;葬骨淵與滄溟海的謎題依舊懸而未決;灰須和岩爪的命運牽動著所有人的心弦;而那西方翻騰的黑煙之下,墨陽的沉寂本身,或許就是最大的變數。篝火的溫暖終會散去,月圓之後,黑夜依然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