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對藝術史課的記憶太過模糊,對這個名字完全陌生……或者,課上根本沒有提到過這個名字。
畢竟曆史上有能力留下自己名字的畫家都多到嚇人,更彆說沒有留下名字的無名畫師。老師就算能把他們全都說一遍,平均到每個人身上的時間也隻會少得可憐。
就像眼前這位少年學徒和他的師父喬瓦尼大師。
能被重金請來負責監造擴建大教堂的人一定是這個時代和地區數一數二的建築家,可她卻完全對他的名字沒有印象……
是他畢生的成就沒有達到能讓數百年後的人記住他,還是她太孤陋寡聞?或者說,眼前的一切其實都不是真的?
畢竟現在距離馬西莫去世已經過去一周,菲麗絲也確定自己是來到了黑死病開始的年代……可即使知道外麵出現了瘟疫,周圍人還是該乾什麼就乾什麼,除了出門次數少了些也沒出現大範圍的恐慌事件,這實在與自己認知中那“會抹殺西陸三分之一人口”的大瘟疫有很大的差彆。
還有那個自稱“派勒烏索教授”的幽靈……好像從那天聽到自己被強盜搶劫的原因後就消失了,好幾天都沒出現,她也沒有再見到其他幽靈……
難道這一切真的是自己的幻覺?
自己終於被工作逼瘋了,這才會做這麼一個真實又荒唐的夢?
那她到底是多有受虐傾向?做夢都不能夢到點好的,專門做個夢讓自己受苦,她怎麼都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變態?
就在菲麗絲陷入頭腦風暴時,還在揉搓“麵團”的學徒也沒有說話。
看著女孩不知為何咬著手指陷入沉思,少年以為自己之前說到鐘樓塌了砸死人的事終於讓對方想起她父親的死,尷尬中一時也沒繼續閒聊的心情,終於專心做起手上的工作。
揉搓這個由青金石粉、蜜蠟、乳橡膠和鬆香混合起來的軟團也是個力氣活,費力氣的地方主要在時間上。
青金石粉親水,其他雜質卻疏水,隻要反複揉搓就能讓純淨的青金石進入水中,雜質則留在“麵團”中,所以“麵團”在第一碗水裡揉搓的時間自然越長越好。
在學徒的反複揉搓下,“藍麵團”漸漸把原本還算清澈的水染成深藍。
不知多久,小學徒抬頭看了眼天色,“麵團”又被放入第二隻碗,繼續揉搓了大約一小時,這才進入了第三隻小盆中。
三種容器中的藍色濃度依次遞進,第一隻碗中的藍色最為濃鬱。隨著時間流過,水中的顏色也跟著沉澱下來,最後成為她印象中那最純正的群青色。
看著那熟悉到再不能熟悉的色彩,菲麗絲不由有些看呆了。
比鈷藍更濃鬱,比普藍更明亮,超高的飽和度讓它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會在大自然出現的東西。
也許正是因為在自然中不常見,這種高純度的顏色總能輕易吸引人的目光,也難怪它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備受追捧……
“是不是很漂亮?”
還在第三隻碗中揉搓“麵團”的小學徒笑著說道:“好好珍惜吧,這東西現在比黃金都貴,也許這就是你這輩子距離它最近的時候了!”
菲麗絲沒有理會少年的話,慢慢走到近前又蹲下,盯著那如煙霧般緩緩沉澱下來的顏色半晌沒有說話。
“……之後還要做什麼?烘乾就可以了嗎?”
沉默許久後她終於喃喃開口:“它已經很完美了……”
小學徒倒是不驚訝她那有些沒見識的表現,隻挑眉得意道:“還早著呢。先要等裡麵的顏色完全沉澱下來,倒掉上層的清水,再煮沸去除裡麵雜質,靜置沉澱,再倒水……大概還要三天才能完全去掉裡麵的水分,將其曬乾成色粉。”
“而且彆看用的礦石挺多,真做出來的上等群青色粉也隻有礦石重量的二十五分之一。”[*2]
他先用下巴點了點已經沉澱下來的第一碗藍色液體,有歪頭示意了另外兩碗,“剩下的二等和三等都買不上高價,估計安布諾大師也看不上,他要是不要喬瓦尼大師就隻能留著自己用了……”
少年的聲音隨著午後的鐘聲一起響起,可菲麗絲已經無暇留心他說了什麼。
一種衝動,一種從血液、從心臟傳來的衝動讓她迫切想要抓住這抹瑰麗而熟悉的藍色。
突然來到這個分不清虛幻還是現實的陌生世界,她為了安全,隻能披著不屬於自己的外皮隨波逐流……可如果為了安全,就這樣慢慢抹掉原本的性格,接受順從此時的規則繼續下去,那她究竟會是原本的“菲麗絲”,還是與那張外皮融合的“菲麗希安娜”?
僅僅是想到這個問題,心中便已經有了答案。
一個人不會甘心成為另一個人,至少她不想。
她有她自己不會改變的底色,有自己追求的東西……那是不論她身處在什麼地方、什麼環境,即使暫時被遺忘,隻要一個小小的火苗出現在眼前,就一定能夠想要堅持去抓住的東西。
“…………”
“如果我想要畫畫,需要做什麼?”
女孩猛地抬起頭,聲音中帶著明顯的急切:“如果想要用這種顏料畫畫……如果我想成為一名畫師,是要先去給某位大師做學徒嗎?”
小學徒大概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種問題,連揉搓的動作都停了一下。
“要成為畫師當然要想做學徒,可你……”少年糾結了下,最後還是搖搖頭,“我從沒聽說有哪位大師會收女學徒,也沒聽說哪裡有女畫師……”
見女孩的眼眸瞬間黯淡下來,小學徒有些不自在地踢踢腿,不太熟練地安慰道:“這就不是女人該乾的活啊……如果你真的那麼喜歡,你以後可以嫁給一位畫師或者商人,說不定也能接觸到……”
儘管知道對方是好意,可菲麗絲已經不想聽下去了。
就在她準備轉身離開時,一道沙啞而陌生的笑聲卻從院門口傳來。
“從我們誕生起,吾主的恩惠就公平給予了每一個人。”
“農忙時女人要跟著男人下地收麥子,阿斯卡的修士也會參與梳羊毛紡線的工作。既然吾主從一開始就沒有把職業與性彆區分開來,那就沒有什麼職業是女人不能做的……”
不徐不疾的話音落下,菲麗絲和小學徒都不由循聲看去。
喬瓦尼大師與一位握著木杖、穿著灰色長袍的陌生老人一同站在後院門口,後者帶著和藹的微笑看向他們。
菲麗絲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老”。
與滿臉白須卻身材高大、腰杆挺拔的派勒烏索教授不同,也與那位修道院院長不同,麵前的灰袍老者身體乾瘦,脊背向前佝僂著,讓人相信隻有緊緊握住手裡的手杖才能讓他穩穩站立住。
稍微靠近後,對方身上的細節就展現得更多了。
老人身上那單薄的長袍不知被縫補了多少次,簡直像是由無數不同布料拚補出的衣服。從衣袍下露出的深色皮膚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冬日乾枯的樹皮,鬆弛的眼皮遮住眼睛,簡直讓人分不清他此時是否在睜眼看人……
“……當然,世俗上的人和事總是充滿偏見,意圖恩諾半島確實也沒有女畫師出現的先例,可這並不代表你不能學習繪畫。”
“我知道不少修女院設有繕寫室。雖然很多不比修道院中的規模大,但其中也有人能製作出令羅蘭王後都感到驚歎的精美時禱書……”
老人一邊不急不緩地說著,一邊拄著手杖一步步走到近前,原本就佝僂的脊背走到女孩麵前時更往下彎了一點。
“好久不見,菲麗希安娜。願聖母保佑你的健康。”穿著灰袍的老人笑著說道,“我是阿西亞的薩瓦托雷修士,希望你還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