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墟大陸的天空,永遠凝固著一層渾濁的、令人窒息的血痂色。
那不是雲霞,更像是某個龐大存在早已乾涸、卻依舊不肯愈合的傷口。
大地在腳下**,布滿深不見底的裂罅,宛如被巨爪撕扯過留下的疤痕。
熔岩在其下奔流,黏稠、熾熱,散發著硫磺與焦屍的惡臭,像大地緩慢流淌的膿血。
空氣灼燙,每一次呼吸都像咽下滾燙的沙礫,灼燒著喉嚨。
風是唯一的過客,嗚咽著穿過嶙峋的怪石和早已枯死、卻依舊倔強指向天空的焦黑巨樹殘骸,帶來遠處熔岩沸騰的咆哮和不知名魔物垂死的哀嚎。
弱肉強食,是這片廢土唯一通行的法則,空氣裡彌漫著永恒的血腥與灰燼的氣息。
就在一處冒著硫磺青煙的熔岩裂縫邊緣,一場無聲的獵殺正在進行。
一頭渾身覆蓋著粗糙熔岩甲殼的巨蜥,正死死咬住一頭體型稍小的影魘吞噬者的脖頸。
影魘吞噬者形如一團翻滾、凝聚的濃墨,唯有兩點猩紅的光芒在墨團深處燃燒,充滿了不甘的怨毒。
它無實體的利爪瘋狂撕扯著熔岩巨蜥的岩甲,每一次接觸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濺起細碎的、帶著火星的岩屑。
熔岩巨蜥的尾巴如同裹著岩漿的巨鞭,狠狠抽打在影魘吞噬者虛幻的身軀上,每一次抽擊都讓那團墨影劇烈地波動、黯淡,發出類似金屬扭曲的尖嘯。
沒有憐憫,隻有最原始、最殘酷的毀滅本能,在熔岩微弱紅光映照下,上演著生命的碾磨。
距離這死亡之舞不過百步,一道小小的身影,像一塊被風化的頑石,緊貼在滾燙的岩壁凹陷處。
那是一位少年,看上去不過十歲的年紀,骨架嶙峋,皮膚被惡劣的環境打磨成一種粗糙的赭石色,裹著幾塊勉強蔽體的獸皮。
汗水混著岩灰,在少年稚氣未脫卻過早刻上堅忍線條的臉上衝出道道汙痕。
少年手中緊握著一柄奇特的武器——一截弧度流暢、泛著骨白幽光的利刃,那是父親唯一留下的遺物。
刃口在熔岩微光下閃爍著冰冷的渴求。
他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著裂縫下方,那裡,一頭小牛犢大小的熔岩蜥蜴幼崽正笨拙地啃食著一簇在高溫中扭曲掙紮的暗紅色苔蘚。
幼崽的鱗片遠不如成年體那般堅硬,呈現出一種相對柔軟的暗紅色,那是狗蛋唯一可能擊破的獵物。
饑餓,像一條冰冷的毒蛇,在他空癟的胃裡啃噬。
他像壁虎一樣,沿著滾燙的岩壁向下無聲滑動,骨刃的鋒銳瞄準了幼崽相對脆弱的脖頸。
呼吸壓到最低,心跳聲在耳鼓裡擂動。
就在他弓身蓄力,即將撲出的刹那——
“嗚——!”
一聲突兀、尖利、帶著頑劣笑意的哨音,毫無預兆地撕裂了熔岩裂縫裡沉悶的死亡氣息。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進滾燙的油鍋。
少年渾身一僵,動作瞬間凝固。
下方的幼崽猛地抬頭,猩紅的小眼睛驚恐地四處張望,喉嚨裡發出受驚的嘶嘶聲。
“悠兒!”少年咬牙切齒,從齒縫裡擠出這個名字,猛地抬頭。
上方岩壁邊緣,探出一張同樣沾滿灰塵、卻掩蓋不住狡黠靈動的小臉。
八歲的悠兒,紮著兩根歪歪扭扭、沾著晶屑的小辮子,正得意地晃著手中一根小巧的白色骨哨,黑曜石般的眼睛彎成了月牙,裡麵閃爍著惡作劇得逞的光芒。
“笨狗蛋!等你磨磨蹭蹭下去,那小東西的爹娘都回來啦!”她咯咯笑著,聲音清脆,在這殘酷之地顯得格格不入。
幼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徹底驚動,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四肢刨地,慌不擇路地向裂縫深處逃竄。
狗蛋的心沉到穀底。
完了!!!
悠兒的笑聲還未落下,就被另一種更恐怖的聲音徹底淹沒。
“吼——!!!”
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從裂縫深處炸開,飽含著無邊的暴怒。
整個岩壁都在這聲波中簌簌顫抖,碎石滾落。
裂縫深處,熔岩的紅光驟然被一個龐大、猙獰的陰影遮蔽。
一頭成年熔岩蜥蜴,體型是幼崽的十倍不止,渾身覆蓋著厚重、凹凸不平、流淌著暗紅光芒的熔岩甲殼,如同移動的火山,猛地衝了出來!
它猩紅的巨眼瞬間鎖定了岩壁上的狗蛋和邊緣的悠兒,鼻孔噴出帶著火星的硫磺煙氣。
剛剛那聲幼崽的尖叫,是它唯一的逆鱗。
死亡的腥風撲麵而來。
“跑!”狗蛋嘶吼一聲,猛地蹬踏岩壁,不是向下,而是向上,撲向悠兒所在的位置。
蜥蜴的巨口張開,一道熾白粘稠的熔岩唾液如同燒紅的鐵水,帶著毀滅一切的高溫,噴射而出!
目標直指邊緣的悠兒。
時間仿佛凝固。
悠兒臉上的得意笑容瞬間凍結,被純粹的驚恐取代。
狗蛋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像一支離弦的骨箭。他撞開呆愣的悠兒,同時將手中的骨刃橫在身前。那滾燙的熔岩唾液狠狠撞在骨刃上!
“嗤——!”
刺耳的聲音伴隨著劇烈的白煙升騰。
難以想象的高溫透過骨刃傳導而來,狗蛋感覺握刀的右手仿佛被扔進了熔爐,劇痛瞬間撕裂了他的神經,皮肉焦糊的氣味鑽入鼻腔。
他悶哼一聲,身體被巨大的衝擊力撞得向後飛跌,和悠兒滾作一團,重重摔在滾燙的岩石地上,骨刃脫手飛出,落在不遠處,刃身上粘附的熔岩還在滋滋作響。
熔岩蜥蜴一擊不中,更是狂怒。
它沉重的四肢踏碎岩石,帶著碾碎一切的威勢,再次撲來。血盆大口張開,腥臭的熱風幾乎將兩人掀翻。
“快!”狗蛋左手劇痛難忍,幾乎抬不起來,隻能對著嚇懵了的悠兒嘶吼,“吹響它!對著它的眼睛!”
悠兒一個激靈,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她抓起骨哨,不管不顧地塞進嘴裡,用儘全身力氣狠狠一吹!
“嗚——!!!”
這一次的哨音不再是惡作劇的尖銳,而是灌注了小女孩全部的恐懼和決絕,變得異常高亢、淒厲,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震顫!
音波無形,卻像一枚尖針,狠狠刺入熔岩蜥蜴那巨大頭顱的耳孔深處。
它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前衝的勢頭頓挫,發出痛苦而迷惑的嘶吼,巨大的頭顱甩動著,猩紅的雙眼在痛苦中有一瞬間的失焦。
機會!
狗蛋不顧右手的灼痛,猛地翻滾,左手抄起掉落的骨刃。
他像一頭受傷但更凶悍的幼狼,眼中燃燒著瘋狂的光芒,撲向蜥蜴因甩頭而暴露出來的、相對柔軟的下頜咽喉!
骨刃的白光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
“噗嗤!”
鋒銳的骨刃深深紮入了熔岩蜥蜴下頜的軟肉,直達骨骼!滾燙的、帶著硫磺味的暗紅色血液噴湧而出,濺了狗蛋滿頭滿臉。
“吼——!”劇痛徹底激發了蜥蜴的凶性。
它猛地甩頭,巨大的力量根本不是狗蛋所能抗衡。
骨刃脫手,留在蜥蜴的下頜上。
狗蛋像斷線的風箏一樣被狠狠甩飛出去,撞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眼前一黑,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喉頭一甜,鮮血湧出嘴角。
蜥蜴徹底瘋狂了,它不再理會插在下頜的骨刃,猩紅的雙眼死死鎖定癱軟在地、失去反抗能力的狗蛋,巨口張開,喉嚨深處熔岩的光芒再次凝聚——它要將這渺小的蟲子徹底焚成灰燼!
悠兒發出絕望的尖叫,撲向狗蛋,想用自己小小的身體擋住那毀滅的白光。
就在那毀滅的吐息即將噴湧而出的千鈞一發之際——
一道比熔岩裂縫最深處的陰影還要濃鬱、還要粘稠的黑暗,毫無征兆地從蜥蜴頭頂上方降臨。那不是光線的缺失,而是某種活著的、充滿怨恨的“虛無”本身。
影魘吞噬者!
它剛才還在遠處與另一頭巨蜥搏殺,此刻卻如同被某種更深沉的力量牽引,瞬間跨越了空間。它那由純粹怨念與星輝殘渣凝聚成的、介於虛實之間的龐大軀體,無聲無息地落下,一隻完全由流動陰影構成的巨爪,帶著凍結靈魂的陰冷和撕裂空間的銳利,精準無比地扣住了熔岩蜥蜴的脖頸。
熔岩蜥蜴喉嚨裡醞釀的毀滅之光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被扼住命運咽喉的、極度恐懼的嘶鳴。
影魘吞噬者那兩點猩紅的核心光芒微微閃爍了一下,似乎在權衡。巨爪猛地一收!
“哢嚓!”
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骼碎裂聲清晰地響起。
熔岩蜥蜴那覆蓋著堅硬岩甲、粗壯如柱的脖頸,在那陰影之爪下脆弱得如同枯枝。
龐大的頭顱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向後折去,猩紅的眼睛瞬間失去了所有光彩,隻剩下凝固的驚駭。
沉重的身軀轟然倒塌,砸起漫天煙塵。
裂縫裡隻剩下熔岩流淌的咕嘟聲和悠兒壓抑不住的、恐懼的抽泣。
影魘吞噬者緩緩地、無聲無息地轉過身。
那團凝聚的、翻湧的深邃黑暗,如同最深沉的黑夜擁有了形體,無聲地麵對著癱在地上的兩個孩子。
兩點猩紅的核心光芒,如同兩滴凝固的汙血,冰冷地掃過他們。
剛才撕裂熔岩蜥蜴的陰影巨爪,緩緩抬起,指向了狗蛋和悠兒。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刺骨的寒意,比熔岩的灼熱更令人絕望。
狗蛋掙紮著想爬起來,右手的劇痛和胸腹的翻湧讓他幾乎窒息。
悠兒死死抱住他的一條胳膊,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眼淚在滿是灰土的臉上衝出兩道白痕。
死亡,前所未有的清晰。
然而,就在那陰影之爪即將落下,將他們如同蜥蜴般輕易碾碎之際——
影魘吞噬者的動作,毫無征兆地停住了。
那兩點猩紅的核心光芒,劇烈地閃爍起來,頻率快得驚人,如同兩顆混亂搏動的心臟。
它龐大的陰影軀體也出現了奇異的波動,仿佛平靜的墨池被投入了石子。
它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困惑”的遲疑,將“目光”聚焦在狗蛋胸前——那裡,一塊不起眼的、帶著古老摩擦痕跡的暗紅色燧石吊墜,從破爛的獸皮衣襟裡滑了出來。
接著,猩紅的光芒又移向悠兒緊緊抓在手裡的那枚小巧骨哨,以及她腰間,一把同樣材質、同樣古老的燧石匕首的柄端。
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血脈最深處的悸動,如同沉睡億萬年的火山深處傳來的第一聲震動,微弱卻無法忽視,同時在狗蛋和悠兒的心臟深處響起。
那並非恐懼,而是一種……遙遠的、冰涼的、帶著無儘悲愴的呼喚!!!
影魘吞噬者那由純粹怨恨與不甘凝聚的猩紅光芒,在那燧石與骨器的古老氣息麵前,奇異地軟化、波動起來。
那翻湧的、充滿惡意的黑暗,似乎被一種更古老、更本質的哀傷所撫平。
它緩緩地、無聲地收回了抬起的陰影之爪。
那龐大的陰影軀體如同退潮般,悄無聲息地向後飄去,融入了熔岩裂縫深處更濃重的黑暗裡,隻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星辰塵埃般冰冷的餘韻。
它最後“看”了一眼地上那頭熔岩蜥蜴龐大的屍體,那猩紅的光芒微微閃動了一下,隨即徹底消失在黑暗中。
留下兩個驚魂未定、渾身浴血的孩子,和一具散發著恐怖高溫的巨獸屍體,在熔岩的暗紅微光下,構成一幅荒誕而詭異的畫麵。
巨大的熔岩蜥蜴屍體被粗糙地肢解,沉重的、覆蓋著岩甲的皮肉和骨骼被堅韌的藤蔓捆紮好,拖拽在身後,在灰燼覆蓋的地麵上犁出深深的溝壑。
每一步都沉重異常,混合著狗蛋右手燒灼的劇痛和胸口的悶痛,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腥味。
悠兒咬著牙,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分擔著最重的牽引繩,汗水混著血汙在她臉上流淌,早沒了之前的狡黠,隻剩下沉默的堅韌。
他們終於拖著沉重的“戰利品”,踏入了村落的邊界。
所謂的村落,不過是依著幾塊巨大得如同遠古巨獸肋骨的黑色怪石搭建起的低矮石屋群。
石壁被風沙打磨得千瘡百孔,大多半塌著,像一排排被蛀空的朽爛牙齒,沉默地鑲嵌在荒蕪的背景裡。
空氣裡彌漫著柴火灰燼、陳腐食物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金屬鏽蝕的微弱氣味。
死寂!
沒有雞鳴犬吠,沒有孩童的嬉鬨,甚至連炊煙都稀薄得可憐,寥寥幾縷,虛弱地升向那片永恒凝固的血色天空,很快便被無形的重壓碾碎、消散。
幾個村民在石屋間緩慢地移動著。
他們的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步伐拖遝,每一步都像耗儘了全身的力氣。
更令人心驚的是他們裸露在外的皮膚——手背、脖頸、臉頰的某些部位——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非人的半透明狀態,其下隱約可見細小、尖銳的結晶顆粒在生長、蔓延,反射著天空渾濁的紅光,閃爍著一種冰冷、絕望的詭異光澤。
他們的眼神空洞,望向拖著巨獸屍骸歸來的少年和少女時,也隻是毫無波瀾地、遲鈍地轉動一下眼珠,仿佛看著兩塊會移動的石頭。
那是“祝福水”的痕跡。
聖地賜予的“恩典”,緩慢地將血肉之軀轉化為冰冷的晶簇傀儡。
村落中央,那間相對完整、門楣上刻著一道模糊星痕的石屋前,站著一個人影。
村長!
他比村裡其他人看起來更像“人”一些,雖然同樣枯槁,布滿風霜的皺紋深如刀刻,但渾濁的眼睛深處還殘留著一絲活人的溫度。
他拄著一根造型奇特的木杖——杖身扭曲如虯結的根須,頂端鑲嵌著一顆鴿子蛋大小、此刻卻黯淡無光、如同蒙塵玻璃珠的灰白色石頭。
那是“歎息杖”。
他看著狗蛋焦糊的右手和兩人狼狽不堪、卻帶回驚人獵物的模樣,乾裂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是化作一聲悠長、沉重的歎息,仿佛那根杖的名字就刻在他的靈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