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斐然動作很麻利,簡直像個專治跌打損傷三十年的老大夫。這種身體裡存在感弱小的骨頭忽然出現又似乎挪了個位置的古怪感覺,杜玉書在之後的短短一刻鐘時間裡,又反複感受到多次。
脫臼的肩膀接好了,還有點痛,但已經有生龍活虎的基礎。不光是受傷的位置,那些本就健康自如的骨頭也被越斐然捏了兩下,她一邊捏,一邊納悶,“你說殷紅汐不是你師父,那這天底下還有哪個師父會這麼不靠譜,居然這麼久沒給你正骨?”
原來是在正骨!她這麼講,杜玉書就明白了。
習武之人所講究的資質,其實有個更加接地氣的說法:根骨。
根骨根骨,講的無非就是經脈和骨骼的條件。骨骼看似比皮肉穩固,實際它作為人體的一部分,依然是複雜多變的,會因許多原因受到損害,哪怕隻是平時坐著喜歡翹二郎腿,都可能使盆骨和脊梁的形狀發生不利的變化。
但人是很難保證自己不犯錯的,於是許多細小的錯誤經年累月地堆積,根骨就可能會越來越差。所以習武之人隻要有這個條件,一般都會每年做一到兩次正骨,保證自己的骨骼都待在該待的位置。
決一劍氏對弟子的根骨養護,當然不落人後,杜玉書小時候倒跟其他弟子沒分彆。不過等她稍微長大一點,門內做正骨的師傅就說他隻按男弟子,不按女弟子,說什麼男女有彆。
不過杜玉書覺得主要還是因為她跟那老頭子不對付,往他茶壺裡放了一隻死蛤蟆,讓他喝了兩天蛤蟆泡水導致的。
無所謂了,她沒覺得正骨非常重要,當年九州豪俠扯旗造反打皇帝,有誰是從小就做正骨的?能當大俠的,怎麼著都能當,當不了大俠的,怎麼著都當不了!杜玉書當時鼻孔朝天哼了一聲,再也沒去找過那老頭,也沒把這事跟任何人講。
到現在,她自己都快忘掉了。
杜玉書含混道:“沒什麼,我忘了。”
具體是忘了什麼,又是怎麼個忘法,越斐然沒有多問,她把杜玉書這一身骨頭簡單收拾了一下,看一眼她臟兮兮沾血的後背衣裳,“你這後背也受傷了嗎,要不要我幫你換個藥。”
“行!我那小包袱裡有藥膏,青色罐罐的。”
越斐然把她那小包袱扒拉兩下,揀出杜玉書說的青色小藥罐,打開用指腹擓出一點在手上撚了一下,本意是看看這藥怎麼樣,適不適合用,結果這一看之下,她挑了挑眉毛。
“這藥不錯,哪買的?”
“買不著呢,之前認識的一個道士給我的,可好用了,比我師門裡的續骨生筋膏還有效,回頭我分一半給你!”杜玉書倒很大方。
一聽是道士,越斐然先笑了一下,又問:“乾道坤道?”
乾道為男,坤道為女。杜玉書果斷答道“坤道啦!”
提起道士,許多人總下意識會認為是乾道,很少有人多問這一句。越斐然得到意料中的答案,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杜玉書背對著她,完全不覺有異,她腦子裡迅速整理著最近發生的事情,察覺到了另外一個疑點。
“欸,謝…?”
“謝映。”
“謝映!你是不是早就認識殷紅汐?”
“何出此言?”
“一來,你和她交手的時候,似乎對她的武功路數有所了解。”
“我也可能隻是反應得比較快,知道得比較多。”
“算你厲害!但你後來跟她講話的樣子,我覺得也不像是一個陌生人,更像是以前有些交情,後來關係不深而已。而且,你剛才給我正骨,說如果殷紅汐不是我師父,你就想不出來世上還有誰當師父這麼不靠譜,可見你對她就是有所了解的!”
杜玉書敏銳起來,越斐然神色不變地給她上藥,“你知不知道殷紅汐到底是什麼人?”
“知道啊,魔教妖人,金光明餘孽嘛。”杜玉書撇撇嘴。她以為越斐然把她當成了一無所知的路人。
“你今年幾歲?”
這問題轉得有夠快,杜玉書愣了一下,又想想,道:“虛歲十四。”
越斐然哼笑一聲,“你出生的時候,金光明就已經被剿滅了,你完全不知道殷紅汐對中原武林而言,到底是什麼檔次的人物。”
“我隻知道她很厲害,中原武林不少人都想殺她,不過魔教稍微有點名氣的人,都有這個待遇吧。”不過經她這麼一講,杜玉書倒是有些好奇了,“你知道什麼?你給我說說!”
越斐然上藥的手法很穩,加之杜玉書的傷口也愈合得七七八八了,隻是有點滲血,是以她都沒怎麼覺得痛,越斐然就已經把藥換好了,正在她那小包袱裡翻乾淨紗布包紮,一邊閒話似的跟她講殷紅汐的事。
“十三年前的金光明,跟現在的極樂天差不多,穩坐魔教第一把交椅,殷紅汐就是當時的金光明教主‘血子觀音’座下大護法之一。魔教所謂護法,通常是指教主的心腹,不過金光明的護法尤為特殊,他們的護法實際為教主嫡傳弟子,如今的血子宮也還保留著這個習慣。”
“而‘大護法’相較於其他護法,一則天賦更高,武力更強,二則受教主信任更多,所傳功法更秘。如此一來,殷紅汐彼時在金光明中的地位,乃至於她在武林當中的影響,也就可見一斑了。”
嫡傳弟子……
杜玉書迅速聯想起來。殷紅汐是血子觀音的嫡傳弟子,殷紅汐收了矜矜當徒弟,那麼四舍五入……矜矜以後就是血子觀音的嫡係徒孫了?!
…這感覺真是奇怪!
杜玉書還沒把這種身份的錯位感調理過來,越斐然已經繼續說了下去,她隻好立刻聚精會神先去跟越斐然的節奏。
“殷紅汐她乾過什麼壞事,你應該從小聽過不少,但我要告訴你另外一樁舊聞:當年金光明教眾十萬,護法上千,光是親信大護法就有百人之眾。即便是十三年前金光明即將覆滅、血子觀音被逼入絕境的時候,她身邊都還有三十餘名護法圍繞,但她或許是深知自己再無生還機會,遂將一身毒功儘散,玉石俱焚,幾乎讓那三十幾個人儘數陪葬。”
“卻獨獨放過了殷紅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