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仿佛來自九幽地府的戰鼓被擂響,突兀地碾碎了顧府上空所有的靡靡之音。
轟隆,轟隆。
那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種無可抗拒的、令人心悸的節奏,像是一頭遠古巨獸正踏著沉重的步伐,朝著這座燈火輝煌的府邸緩緩走來。
每一下,都精準地踩在宴廳內所有人的心尖上。
原本喧囂鼎沸、烈火烹油的壽宴,瞬間死寂。
絲竹管弦之聲,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嚨,戛然而止。
雷鳴般的喝彩聲,也如同被狂風吹滅的燭火,倏然消失。
方才還滿麵紅光、高談闊論的文武百官,此刻全都僵在了原地,臉上的笑容凝固成一個個滑稽而驚恐的麵具。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所有人的尾椎骨猛然升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府外那上千盞燈籠營造出的猩紅光暈,在這一刻仿佛被潑上了墨,變得黯淡、陰冷,透著一股不祥的死氣。
“怎麼回事?!”
顧秉謙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在這一刻化為現實,他猛地站起身,聲音中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一名家丁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臉色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因為極度的恐懼,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首……首輔大人……府……府外……”
顧秉謙再也按捺不住,踉蹌著衝向府門,身後的一眾官員也麵麵相覷,懷著無儘的驚疑跟了上去。
當他們看清門外景象的瞬間,所有人都感覺自己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間被凍結了!
長街之上,不知何時,已經站滿了身披玄黑甲胄的禁軍。
三百人,如三百座沉默的鐵鑄雕塑,手持長戟,森然林立。
他們身上那股從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鐵血煞氣,衝天而起,仿佛能將人的靈魂都絞碎、凍結!
那麵在夜風中無聲招展的九爪龍旗,旗麵上的金龍在火光下栩栩如生,一雙龍目冰冷、無情,正漠然地注視著府內的一切奢靡與張揚。
龍旗之下,那架唯有天子才能乘坐的九龍禦駕,如同一座移動的黑色山巒,沉默地停在顧府的正門前。
它堵住了所有的光,也堵住了所有人的生路。
皇帝!
他怎麼會來?!
他怎麼敢用這種堪稱兵諫的方式,親臨自己的壽宴?!
顧秉謙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設想過無數種小皇帝的反擊,或是朝堂上的發難,或是暗中的分化。
他唯獨沒有想到,何歲會用這種最直接、最霸道、最不留情麵的方式,親自殺上門來!
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的膝蓋裡像是灌滿了滾燙的鉛水,每彎曲一分,都伴隨著尊嚴被碾碎的劇痛。
“臣,內閣首輔,顧秉謙……”
他顫抖著撩起那身刺眼的絳紫色壽袍,在無數道驚駭的目光注視下,第一個跪了下去,額頭重重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而絕望的響聲。
“率闔府上下,恭迎陛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身後,滿朝朱紫,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呼啦啦地跪倒在地,如同被狂風吹倒的麥浪,再不敢抬頭。
方才還權傾朝野,堪比帝王出巡的壽宴,此刻隻剩下一片死寂的、卑微的叩拜。
車簾被小安子緩緩掀開。
何歲身著一襲再尋常不過的玄色常服,在一眾官員複雜、驚懼、疑惑的目光中,緩步走下龍駕。
他沒有看跪在最前方的顧秉謙,甚至沒有看地上跪著的任何一個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這些卑微的軀殼,落在了更深、更遠的地方。
他的腳步很輕,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眾人的心臟之上,沉悶,而又致命。
他就這樣,目不斜視地,一步步踏上顧府的台階,走入那座方才還屬於顧秉謙的宴會大廳。
他徑直走向那張象征著壽星與主人的主位,拂袖,坐下。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理所當然。
仿佛他天生,就該坐在這裡。
直到此時,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府內外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絲令人心悸的、玩味的笑意。
“都起來吧。”
“今日是首輔大人的六十大壽,朕,是特意來賀壽的。”
“諸位愛卿,不必多禮。”
賀壽?
這兩個字,像兩記無形的、燃燒著烈焰的耳光,狠狠抽在顧秉謙的臉上!
他從地上爬起,隻覺得老臉火辣辣地疼,心中的驚疑、憤怒、恐懼交織成一團亂麻,卻隻能強行壓下所有情緒,躬著身子,像個最卑微的奴仆。
“不知陛下聖駕親臨,老臣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何罪之有?”
何歲端起桌上顧秉謙未曾動過的酒杯,輕輕晃了晃,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漾起一圈圈漣漪。
他的目光,如同巡視自己領地的君王,緩緩掃過全場。
所有被他目光觸及的官員,都下意識地垂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最終,他的目光,停在了秦天的身上。
那個身材異常挺拔,脊梁如劍,在跪倒一片的人群中,依舊鶴立雞群的青年。
他沒有跪。
甚至沒有像其他武將那樣,因為天子的赫赫威儀而顯得局促不安。
他隻是靜靜地站著,用一種審視的、帶著幾分不加掩飾的好奇與輕蔑的目光,回望著禦座上的年輕天子。